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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的时候,太阳还明艳灿烂,十一点就突然下了一场太阳雨。等全家匆匆忙忙地把院子里收拾干净了,雨又停了。
“太阳在闹脾气。”依米眯着眼睛,看着若隐若现的太阳,烂漫地说着。
木门吱呀吱呀的声音传来,院落与街道是用两米有余的大木门隔开,建房时,木门的大小正好,表面上黑漆与门边上的镂空铁片,把大门装饰的厚重有力。
十年过去,人变老,木门也变得沧桑沉重。正面上有调皮娃子刮下的痕迹,也有不知名的灰色脚印。像是怕人忘记,吱呀吱呀的声响,一天比一天大。
依海推开门,把自行车支到墙角,对着趴在栏杆上看太阳的小丫招手,“小丫,过来看看爸爸给买的好东西。”
依闵看了一眼依海,没过去,只把依米从栏杆上抱下来,又转身去厨房帮孙书惜打下手。
依小胖越过依米,飞奔过去,一只手就把自行车后座上的大网袋提溜了下来,兴奋地尖叫道:“哇哇,这么多好吃的!”
依米被三姐这兴奋劲儿也带起了好奇,提起裙摆,露出了两只如瓷器般白皙嫩滑的小脚。等她穿上软绵绵的拖鞋,啪哒啪哒地小跑过去时,孙书惜也听声出了厨房。
“这些是给小丫的。”依海从口袋里掏出一袋巧克力豆,又从自行车前面的铁框里拿出一小袋荔枝。
这荔枝产自南方,一路上运输再加上冷冻保存,到依家庄的水果市场上出售时,价格已经翻了好几番。与苹果、梨、西瓜这些常见的水果一比,荔枝的价格就高的离谱了。
依海从吃不饱饭的年代走过来的,精打细算惯了。一颗硬币圆的荔枝与一个篮球大的西瓜价格差不多,他看都不看荔枝,直接抱走西瓜。
量大!
他没吃过这贵生生的玩意,也没想着吃。他就想着,什么样的人就吃什么样的东西,他一个糙老爷们吃这种精贵的玩意,可不就是糟蹋了。
水灵灵的荔枝,他没舍得买过,也没舍得吃过。来市场,买了一大袋西瓜,走到半截又拐了回去,把口袋里剩下的钱全部掏了出来,买了一小袋荔枝。
不知如何说起,他有些难为情。最后,沉着一张脸塞到了孙书惜的手里。
孙书惜笑着瞟了依海一眼,看到依海不敢直视的眼神后,脸上的笑容更开怀了。
早不买,晚不买,偏偏在她生日这一天买。嘴里说着是给小丫的,到底给谁的,一目了然。
午饭很丰盛,其中有三盘是依闵的拿手菜,受到一致的好评,更不用说做了二十多年饭的孙书惜。
别人吃饭桌上的大菜,依米吃着孙书惜专门用小锅给她熬的菜。
依米小心地吹着小碗里的汤,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乖乖巧巧慢慢悠悠的小样子,萌了一下依海的心。
依海轻轻地捏了下依米的小鼻尖,说道:“mp3上的歌里有几首歌不错,剩下的几首,太闹了,唱了半天也不知道在唱啥。”
依米眼睛一亮,放下手中的白瓷勺,笑眯眯地说道:“我录了好多好听的歌。”
“吃完饭,咱去听。”依海给依米碗里夹了块排骨肉。
“好。”依米笑着点点头,头顶上的小骨朵也跟着一晃一晃的。
录歌这点儿事儿,郝国鹏有印象,这录音机还是他专门给小丫买的。
小部落的花海一望无际,身处其中,看不见人,却能听到远处嘹亮的歌声。小依米好几次都听迷了,忘记了回家的时间,把找不到小丫的他和小胖都吓的不轻。
依佳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没有吃到这顿丰盛的午饭,等她一身疲倦地出来时,才感到饥饿难耐。
依佳坐在饭桌前,拿着一个红笔对写满字的笔记本勾勾画画,孙书惜在一旁给她热菜。
依佳改善完计划,看着孙书惜依然窈窕优美的背影,感慨道:“有妈的孩子是个宝呀,娘,等以后来了,跟我一块住,我来养老。”
孙书惜笑着摇摇头,一边盛菜,一边说道:“我跟你爹都商量好了,以后跟小丫一块住。”
依佳一听,急了,反驳道:“小丫自己都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怎么照顾你们。况且咱四个姐妹中,我最有钱,能让你们过上最舒适的生活。”
孙书惜不慌不忙地把菜端到饭桌上,说:“你别急,先吃点饭垫垫胃,我慢慢跟你说。”
依佳也是饿的心慌了,听了孙书惜的话,掰开半个馒头,就着菜吃了两口,就盯着孙书惜看,端的是不解释清楚不罢休的气势。
“依我说,你们四个闺女中,就小丫最贴心,是实打实地把我和你爹放到心窝里的。你也别赌气,或者不服气。咱举个例子,你爹生日的时候,大丫买了钱包,三丫买了蛋糕,你买了个领带,而小丫买了超大音量的mp3。”
依佳不吭声,等待着孙书惜接下来的话。
“蛋糕全家人都吃了,钱包和领带,你爹放了起来。当然,只要是你们送的礼物,你爹都喜欢。”
依佳抿抿嘴,她已经明白娘话里的意思了。爹每天都往返家里,身上最多只带两百块钱,接近一千块的真牛皮钱包,爹舍不得用。领带,爹也只在拜年的时候带过一两次。爹说,他一个在工地里干活地老粗人,穿西服别扭,脖子上系着个领带就像有个人在掐他脖子一样。
只有小丫的mp3,爹到现在还揣在身上,到哪里都带着。mp3上刷的关于生产厂商的漆早就摸没了,外壳上光溜溜的,露着白色的塑料颜色,却没有一点的刻痕。她知,只有用的多,且爱惜着,才会磨成这个样子。
“你们买礼物花的钱都比小丫的多,可只有小丫的礼物戳到你爹的心眼里。你们把礼物一送就当完事了,只小丫催着你爹用,只要有空就跟你爹换新歌。瞧见刚才没?小丫一说,她又收集了好听的歌,你爹脸上不显,心里高兴着呢,走路都打着飘。”
“说不定,这是凑巧。”依佳的倔气又犯了。
“如果说你爹生日送礼物这事儿凑巧的话,那就说说我今天生日这事儿。说实话,在你们说要送礼物给我的时候,我就把你们的礼物猜的*不离十,不出意外的话,三丫是她认为最好吃的零食。至于大丫与你,要不就是衣服,要不就是包。”
依佳味同嚼蜡,娘猜的很对,她送的是手提包,大姐送的是羽绒服。
“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们年年送这个,走不走心,我也不知道,但是你们挑选礼物,再到送到我手里,最多不超过三天吧。”孙书惜看出了二丫的失神,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下去,否则,心里留了个梗,以后再解决就难了。
“你能猜到小丫送的什么礼物吗?”
依佳放下筷子,沉默的摇了摇头。
“我也猜不着,咱现在就拆开看看。”孙书惜从厨房的柜台上拿下来粉红蝴蝶结的纸盒。
一层层地打开,是一双绣着小碎花的千层底布鞋。
孙书惜穿上走了两步,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坐下来脱掉鞋子,再仔细地看了下鞋底,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
依佳看着娘这双被凉鞋磨出层层厚茧的脚,再看了看与常规略微不同的鞋底,心里一阵子的自惭,又是一阵子地熨帖。
自惭于自己这多年都没有注意到,熨帖于小丫的细心和懂事。
孙书惜把鞋子小心翼翼地放好,用层层的布包住。看到二丫脸上的神色后,笑着摇摇头,说道:“这不是细心不细心的事儿。你再想想你爹的情况。”
依佳的神色变的阴晴不定。她曾经因为大学要实习,在爹的工地上实习一段时间。
她知道爹在工地的主要工作是监管,每天需要爬上爬下,如果施工队盖的是高楼的话,爹一个人还需要每天四趟地爬上十多层的房顶。而爬楼的过程很累也很枯燥。
在视察完一圈后,爹便要坐在办公室里坐镇,一来工地上遇到个啥事,爹的经验多,能快速解决。二来,有这个坐镇的意思,爹在施工队这一边的威慑力很大,即使是最混账的泼赖户也不敢在爹面前撒泼偷懒。
但事儿毕竟是少的,大多数时间,爹都是闲着。娘曾说过,爹在年轻的时候,还是有上进心的,熬夜看图纸看书,进行深造学习。如今,爹的年龄上去了,脑子转不动,记性也不好了,爹就不爱看这些东西,自己一个人待着就会无聊烦闷。
她们几个都没有注意到,就连素有敏锐心思的她也没察觉到。只有依米感觉到了,并买了能听歌的mp3,依米甚至知道爹的听力也不是那么的好,买了个超大音量的。
“你再想想,小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做鞋子的,又用了多长时间学会。”
依佳吃不下去了。追溯下去的话,依米是在一年前就开始学做鞋子,却因为手劲儿小,做的鞋底松散,穿两天就穿不得了。这双送给娘的鞋子,应该是她做的最好的一双了。
“依照这个鞋底的紧密度,小丫至少要用三个月来纳鞋底,况且她还是瞒着我们在偷偷地做,这礼物耗费的时间,你我都估计不出来。你说,我要是不把小丫放到心尖尖上疼着宠着,怎么对的起这份心。”孙书惜说完,抱着纸盒子回了东屋,留下依佳自己一个人反思。
她没说的是,等她和依海老了,就跟着小丫过,即使过的困顿,他们的心里也会是舒畅的。
也许是心理受到了震撼,依佳一个下午都闷不吭声地看着依米发呆。她试图用依米的视角来看看这个家,来看看围绕在身边的人。
看看,想想,渐渐地感同身受。
心里越发地心疼依米了。
“小丫?”依佳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就如强迫症患者一样,没有问出自己的问题,没有得到答案,便受着无形的折磨,无法入眠。
依佳摸着黑,钻进了依米天蓝色的蚊帐里。
“姐姐。”依米睡觉轻浅,一点小动静就会让她惊醒,即使依佳的声音小不可闻,依米还是醒了过来。
“在外面受过委屈吗?或者被人轻视过吗?说实话!”依佳严肃地问着。
依米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垂着眼睛,抿了抿嘴。
手慢慢地从凉被中伸出来,轻轻地摸着依佳的脸,轻轻地笑道:“没关系的,我有你们,他们都是外人,伤害不到我的。我很强大的。”
依米说完,还握握拳头,装做强有力的模样。
依佳看着依米嘴角甜甜的笑,淡淡的酸涩在心里渐渐地发酵。
“睡吧,乖。”依佳躺在依米的身边,搂着她,轻拍着她的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心中丝丝缕缕如藤蔓般攀爬的酸疼。
“你也乖。”依米用手指点点依佳的眼睛,“闭上眼睛,想想天上的星星,慢慢地呼吸。”
依佳如依米所说的那样,闭上眼睛,全是一闪一闪的星光。
身边的呼吸渐渐地放缓,依米睁开眼睛,轻轻地捏了捏依佳的耳朵,笑着闭上了眼睛。
她有些笨,所以她慢慢地来。慢慢地想,慢慢地做,慢慢地学习,慢慢地练习。也许在猛然间,她并不聪明的大脑想不明白,但她过一会,就会反应过来的。就如,她猜不透二姐姐为什么睡不着,但她能看懂二姐姐怜惜的眼神。
二姐姐爱着她,她也爱着二姐姐,这样就很好。
背对着她们的依闵无神地盯着白色墙壁上留下的污痕,陷入长久的回忆中。
依米生的不巧,在全家都以为是男孩的情况下,依米迎着全家人失望的眼神下出生了。当时,家里穷,又正值计划生育抓的紧的时候。经历了千辛万苦和层层的关系,依米终是上了户口,付出的是家里最后的一点钱。
那时的穷,是真的穷。全家靠着地里产的红薯熬过了冬天。直到现在,她与依佳最讨厌的食物便是红薯。
爹要去上工,娘去地里收拾庄稼。依米放在爷爷奶奶家里让他们暂时照顾一下。她知道爷爷奶奶不喜欢依米,她上课的时候就有些心不在焉,等下学后,她直接跑向爷爷奶奶家,一路上她看见爷爷在土梁上与大伯爷们下棋,奶奶在邻家门口的树荫下唠嗑。
她心里一慌,跑到屋里,就看到依米躺在床上,满脸泪痕,脸色苍白。她全身都发软,不由自主地发抖。
那个时候,依米闭着眼睛。她抖着手放到依米鼻子下面,没有感受到一点气流。
在被吓到了一定的程度时,她反而冷静了下来。
她模仿着电视上的救生方法,一边有节奏地压着依米的胸膛,一边嘴对着嘴地渡气。
她直到现在都不敢想,如果依米当时没有醒过来,她会怎样,再经受一次打击的娘又会怎样。
不敢想,十多年过去,她还心有余悸。
这件事,她谁都没说,深深地藏在了心底。刚开始,她甚至不敢跟依米分开睡,唯恐她一闭眼,依米就没了气。后来,她渐渐地辨识出依米比别人更加清浅的呼吸声。
习惯就这样养成了,只要依米的呼吸声一变,她就会立马惊醒。
为依米羸弱的身体,也为被惊吓了多年的自己,她仇视着爷爷奶奶,却无法忘记当年那个对她们四个闺女不闻不问的爹。即使爹现在有意去弥补,她也无法接受,只因一看到依米生病时苍白的脸色就会想起当年的惊恐无助。
小哥的死,让她的童年提前落幕。依米的到来,让她提前成熟。
如果说,成长是踩着荆棘的惊痛,她就要给依米建造一条铺满鲜花和红地毯的大道。
因为,依米是她还没有被擢破的梦,承载着她已消散的天真烂漫。
……
休息日,依海也不用去上工,有些反常地等着全家人都聚齐了才开始吃饭。
依海迟疑了一会,对着孙书惜说道:“小阳明天结婚,女方的妹妹与小丫是同学,你带着小丫去帮帮忙。”
“不去!”依佳现在正处于草木皆兵的时候,一听说让依米去爷爷奶奶家,心里就一阵子的火气。
依海有些被冲撞后的恼怒,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口不择言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这事儿就这么决定了。”
依米低着头,闷闷不乐地吃了两口饭,就走到阳台上,抱着膝盖蹲在地上,静静地看着落了满院子的白鸽。
依佳顾忌着依米,没有当场摔碗筷。现在确定依米听不见了,她的火气也忍到了极限。
“你不用逼娘,我不会让小丫去的。”依佳的犟脾气,只会硬碰硬。
“闭嘴!”依闵看到娘的眼睛开始发红,冲着依佳厉声说道。
依佳一脚踢翻凳子,怒气冲冲地出了厨房。
依闵也不去看气的脸通红的依海,有条有序地把饭桌收拾干净后,才坐到板凳上,说:“你顾着他们的想法和面子,可他们中谁顾着咱家了。”
依闵起身,用热水烫了下毛巾,递给孙书惜,继续说道:“爷爷奶奶不待见小丫,一看见小丫就给脸色看。爹,你心里清楚,做长辈的看轻小丫,结果就是其他人都看轻了小丫。我们三个闺女过年的时候都能收到压岁钱。爹,你扪心问问,小丫收到过吗?这样的区别对待,到底在磋磨谁,你难道不知道吗?”
依闵看着依海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小丫不开心,她不想去。”
“还有,爹,我要说的话跟二丫是一样的。小丫不会去的,永远都不会再进那个家门。”
依海的眼眶发红的,不知是在生气还是在伤心。
孙书惜把眼睛擦干,一声不吭地离开厨房。正如小丫不回去,她也不会去的。她能为了依海忍着气,她却不能在明知的情况下,让小丫去受气。小丫是她的心尖尖,小丫痛一分,她就痛十分。
在无人的厨房里,依海扇了自己两大嘴巴,只恨自己不该提这件事儿。
这次争执,在彼此的沉默与理解中过去,一夜后,又是明朗灿烂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