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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成皱起眉头陷入焦灼的思考,陈璞就以为是自己的话问岔了。她怕商成产生什么不好的误解,就赶紧转过话题说:“兵部给你们燕山卫增了兵,那接下来你们的日子就该松快了。有新增的数千兵,我想,突竭茨人再来时肯定讨不了好一一你一定会狠狠地收拾他们!”
随着她的话,商成笑起来。说起来,陈璞和他相识时间也不短,但还是不算了解他。他是那种待家里等人来欺负的窝囊人吗?有了这些兵,他怎么可能还窝在家里等着突竭茨人上门!他说:“今年燕山又遇旱,粮食肯定不够吃,我不想在家里等‘客人’。我打算去草原上作客,找东庐谷王交流一下春节战役各自的心得。”
陈璞瞪起大眼睛看着他。商成的话听起来就象是在玩笑,她闹不清楚他到底是真要去草原上征讨突竭茨人,还是在和自己信口开河。半晌,她才期期艾艾地问:“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商成说。他没有隐瞒,把燕山卫的作战方略和陈璞讲了大概轮廓,末了说道,“这趟进京,就是为了这个事,想请朝廷协调渤海与定晋两卫,让他们能在我们动手时作个策应。至于那两个旅的禁军和几个营外州驻军,算是个意外,估计是兵部以为我要找他们闹事,于是赶紧丢几块骨头出来平息我的怒火。其实,有没有这点兵,渤海定晋帮不帮忙,我都不是很有所谓。不管怎么样,哪怕天上落刀子,反正我下个月都要进草原!”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言辞铿锵顿挫掷地有声,陈璞昂脸望着他怔了半天,才迟疑地说:“那,你怎不带兵去打黑水城?”她不明白,为什么商成会把这样的大好机会让给郭表。因为怕商成不知道打下黑水城的好处,她还搬出了太宗皇帝当年对天断钺立誓留下的那番话:“取黑水者公!子孙绵延承袭与国同休!”
她很严肃地对商成说:“让郭表去燕东周旋,你去打黑水城!”
商成咧着嘴不知道怎么说了。他和陈璞譬说秋季作战的事,原本是想从她这个外行这里得到一些思路上的启发。哪知道陈柱国的视角与众不同,一下跳过战前筹备、战役展开以及战事收尾三个阶段,甚至都不斟酌战事的胜负可能,直接就开始考虑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战后的功劳怎么分配计算?
他耐心地说:“郭表不是东庐谷王的对手……”
但这难不住陈璞,她马上说:“那就找个能对付东庐谷王的人去!”她拧着眉头思索一下,立刻就从脑海里挑出一个人。“让孙仲山去!他比郭表还强上一些,肯定能诱使东庐谷王进圈套!”她很周到地替商成作考虑,说,“孙仲山很能打,又是你从燕山边军里带出来人,你对他有造化大恩,这种关键时刻,正是他擗踊效命之时!一一你要是有顾虑,还可以把钱老三派去作他的助手。钱老三有勇,孙仲山有谋,他们俩搭配就是谋勇兼备,东庐谷王再高明,也必然难逃一败!”她越说越激动,圆圆的脸庞上都透出两团红晕。呀,她难得地精明一回,还能在瞬息间做出人事上的安排军事上的指导,连她自己都觉得很高兴很兴奋。而且这席话还是当着商成这样的大兵家面前说出来,更教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自豪!
商成苦笑着摇了摇头。
郭表都打不过东庐谷王,孙仲山去就能有好结果?
是,孙仲山在军事上的能耐是比郭表强一些,这一点他承认;不过也就强那么一些而已。但郭表的军事经验和战争教训远比孙仲山丰富,吃败仗的经历也比孙仲山多得多;这几个方面,孙仲山就完全无法和郭表比较。郭表对付不了东庐谷王,孙仲山就更不是对手。至于陈璞说的让孙钱二人共同对付东庐谷王,想想都让人好笑:两个人一个有谋一个有勇,绑一起就算智勇双全了?
算咧,权当他没和陈璞讨论这个事。
他刚才还在腹诽陈璞不了解他,看来是他不了解陈璞才对。他忍不住在肚皮里嘲讽自己两句:你还真以为封了柱国就一定能象萧坚杨度那么能打,作了公主就一定是美貌与智慧并重?
他不想和陈璞再说什么军事,但急忙又没个好话题,正思索着如何不露痕迹地把陈璞的思路引开,主人恰好回来了。
他笃定南阳已经知晓他的另外一个身份,但一时又拿不出个好主意来处理这件事,所以南阳进来时,他很犹豫自己是不是该站起来说几句讨好的客气话。结果南阳都走进了屋,他才急忙站起来挤出一付笑脸说:“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是我莽撞打搅了!真是太劳烦了……”
他蓦地地换了态度,倒把南阳唬了退了一步,惊讶地上下打量他好几眼。她大概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商成,张了张嘴又合上,最后只是朝商成深深地作个礼,便退到一边示意侍女们进来摆设物什。
她身后还跟着四个盛装的侍女。一个捧着拿锦囊裹上的琴,一个端着个托盘,托盘上有壶有钵有盅有盏;还有两个抬着个小木桌,桌中间被人巧妙地嵌了个小巧精致的红泥火炉,架在通红炭火上的一个古色古香的赤铜壶,正从壶嘴里喷着一股股的白汽。
因为这是主人用来接待亲朋的偏厅,不需要讲究太多繁琐的正式礼节,所以陈璞也没回到右首的陪座。她拉着商成坐下,隔着小案悄悄地问:“你搞什么?看你把我姐吓得脸都白了。”商成没理她。陈璞停了一下,看南阳在厅中间新布的小案软垫上跪坐下,又悄悄地说:“你是个有福气的人!我好几年没看见我三姐亲手点茶了。别人都道我三姐名传天下的是她的书法,却不知道她的点茶也是一绝。她的茶艺是学自终南山的小李道人。大前年小李道人羽化前曾说过,这些年里向他请教茶艺的人不知凡几,惟独我三姐……”
她一脸羡慕地在旁边嘀嘀咕咕说不个停,商成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表面上他是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地看着南阳焚香,净手,把托盘里的几样银制小工具一一摆布整齐,其实思绪却全不在眼前。
他在心里紧张地盘算着南阳点破他身份的可能性以及它所带来的后果。
现在,他基本可以确定南阳知晓他的另外一个身份一一所谓的大书家攸缺先生。不过,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到现在为止南阳也没把他的蹊跷身份泄露出去。而且,从南阳现下的种种举动来看,她以后也多半不会揭穿自己的身份。
对他来说,揭穿他就是商攸缺,这不算什么,他也不怕。虱子多了不痒!反正宰相公廨早就清楚他的身份有蹊跷,眼下再多出个会书法,也不会再引起什么惊动;就算这事传扬出去也无所谓,顶多也就是让他背个儒将的名声;虽然相貌和“羽扇冠巾”不沾边,但儒将就儒将,他认了!他只担心这事会不会给陆寄周翔以及霍士其孙仲山他们带来什么麻烦。十七叔一家就不说了,他的履历被窥出破绽,估计霍家肯定也被宰相公廨反复勘验过不知道多少回,到现在还没出事,大约能算是朝廷有心放过不予追究。但陆寄周翔他们不同。这些都是实心做事的人,有能力,有耐心,也有毅力,还卖力,都想在地方上踏踏实实地做点事,自己的履历造假与他们也没关系,他们不可能受牵连;可“攸缺先生”的身份被揭破就是另外一回事。他们和自己朝夕共事,自己的言谈举止多有破绽他们却不闻不问,到时候就算承认一个“失查”的过错,也要被追究“枉纵”的罪名,即便能保全身家,仕途也基本上完蛋。这些人不是在卫署担当要职,就是在各州府做事,再不就是独领一军镇守一面,一旦他们出事,没有几年光景燕山绝不可能恢复元气。所以他不能让南阳揭穿自己就是攸缺先生,更不能让这事张扬开,让人拿住把柄去对付陆寄他们。他得想个什么办法安抚下南阳一一最好是一劳永逸的法子……
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主意,眼睛还望着南阳的一举一动,似乎是在欣赏她高超的点茶技艺。
现在,南阳已经用木匙从一个陶盅里取了三勺早已经研磨得细碎的茶叶,均匀地撒在三个坦肚盏的碗底,又用银匙从木盒里分别取了细盐、姜丝、橘皮和枣肉,在碎茶上又盖了薄薄的一层。她每倾罢一样作料,就要用银匙在盏沿轻轻地敲一下,击罄般的铮铮脆响伴随着若有若无的淙淙琴音,在偏厅里徐徐袅绕……
他想,南阳如此尊敬他礼遇他,无非就是想再他这里取几幅字而已。这好办!燕山家里就有几幅他自己都很中意的书作,其中不仅有魏碑,也有行书和草书,都送与南阳也没什么。怕的是她邀自己当场书写,那就麻烦了。陈璞不算什么,不会出去乱说;他信得及她!但是他受两位公主邀请到南阳庄子上歇脚的事,不可能瞒住人;他在这里住一宿,不几天就有人听说南阳公主得了攸缺先生别的“遗作”,再或者有人看见南阳去书画行做装裱,那稍微留心也能把他和攸缺先生联系到一起一一故事可以编撰,墨迹却会揭穿一切,行家老手能凭着墨色的鲜旧推测书贴成就的大致时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