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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一天起,只要吃面,我只吃西红柿鸡蛋面。
再没有吃到过那么好吃的西红柿鸡蛋面。
我吃完了面,认真地舔碗,杂草敏蹲在我旁边,小小声说:哥,我以后不凶你了,你也别凶我了,好不好?
我说:嗯嗯嗯,谁再凶你谁是狗。
我腾出一只手来,敲敲她的头,然后使劲把她的短头发揉乱。
她乖乖地伸着脑袋让我揉,眯着眼笑。
她小小声说:我看那个小护士蛮漂亮的。
我小声说:是呢是呢。
她小声说:那我帮你去要她的电话号码好不好?
我说:这个这个……
小护士从门里伸出脑袋来,也小小声地说:他刚才就要走了,连我QQ号都要了……还他妈吃了我半斤桃酥。
最后到底还是执行了A方案。
她知道我死要面子,不肯去讨债,也不肯找朋友借,更不愿向家里开口。
缺的钱她帮我垫了,她工作没几年,没什么钱,那个季度她没买新衣服。
手术后,感染化脓加上术后粘连,足足住了几个月的医院。
杂草敏那时候天天来陪床,工作再忙也跑过来送饭,缺勤加旷工,奖金基本给扣没了,但我一天三顿的饭从来没耽误过。
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难得当回大爷,人家住院都住瘦,我是噌噌地长肉,脸迅速圆了。
整个病房的人都爱她,我骗他们说这是我亲妹妹,有个小腿骨折的小老太太硬要认她当儿媳妇,很认真地跟我数道他们家有多少处房子、多少个铺面。
杂草敏和那帮小护士玩成了姐妹淘,你送我个口红我回赠个粉饼,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聊电视剧。
人家爱屋及乌,有两个小护士经常在饭点噔噔噔地跑过来,摸摸我脑袋,然后往我嘴里硬塞一个油焖大鸡腿。
她们跟着她一起喊我“哥”,但老摸我脑袋把我当小孩儿,搞得我怎么也不好意思开口要电话号码。
生病也不能耽误工作,台里催我回去录节目,整条胳膊打着石膏上台主持终归不妥,杂草敏给我搞来一条彩色布套子,套在石膏上时尚得一塌糊涂,像花臂文身一样漂亮。
录节目的间隙,她神经兮兮地擎着透明胶跑过来往布套子上摁。
我说你干吗?
她龇着牙笑,说:上面沾的全是白菜的狗毛,镜头一推特写特明显,我给你粘粘哈……
我揪着她耳朵让她老实交代这条布到底是什么东西的干活。
…………
我他妈胳膊上套着杂草敏的彩色长筒袜主持了一个季度的节目你信不信?
(五)
整整半年才最终痊愈。
拆石膏的时候是腊月。那年的农历新年和藏历新年正好重叠,我归心似箭,第一时间买票回拉萨。
杂草敏帮我收拾行囊,她偷偷把一条新秋裤塞进包里,我没和她拗,假装没看见。
依旧是她牵着白菜送我,依旧是将家产托付给她,依旧是在机场大巴站分别。
我隔着车窗冲她招手,很紧张地看着她,怕她再喊什么“哥,别死啊,要活着回来哈”。
她没喊。
西风吹乱了她的刘海儿。
她蹲下身来,抱着白菜的脑袋一起歪着头看着我。
那年开始流行举起两根手指比在脸旁,她伸手在脸旁,笑着冲我比了一个“V”。
要多二有多二……
那年的大年初一,杂草敏给我发来一条短信:
哥,好好的。
我坐在藏北高原的星光下,捏着手机看了半天。
而后每一年的大年初一,我都会收到一条同样的短信。
在成堆的新年快乐恭喜发财的短信中,有杂草敏短短的四字短信:哥,好好的。
四个字的短信,我存进手机卡里,每年一条,存了很多年。
…………
后来,杂草敏离开了济南,蒲公英一样漂去了北京又漂回了南方。再后来,她漂到澳大利亚的布里斯班,在当地的华语电台当过主持人。热恋又失恋,订婚又解除婚约,开始自己创业,做文化交流也做话剧,天南地北、兜兜转转、辛苦打拼。
不论身处何方,每年一条的短信,她从未间断。
很多个大年初一,我收到那条四字短信后,都想回复一条长长的短信……可最终都只回复四个字了事:
乖,摸摸头。
敏敏,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喊我哥,喊了十一年。
可一直以来我都明白,那些年不是我在罩着你,而是你在心疼我。
有些话,年轻的时候羞于启齿,等到张得开嘴时,已是人近中年,且远隔万重山水。
我好像从未对你说过“谢谢”,原谅我的死要面子吧,那时候我也还是个孩子……其实我现在依旧是个孩子,或许一辈子都会是个颠三倒四不着调不靠谱儿的孩子。
喂喂喂喂喂,谢谢你……
我路过了许多的城市和村庄,吃过许多漂亮女孩子煮的面,每一个姑娘都比你胸大、比你腿长,可没有一个能煮出你那样的面来,又烫又香的西红柿鸡蛋面,烫得人眼泪噼里啪啦往碗里掉。
真想再吃一次哦。
今宵除夕,再过几个小时就能收到你的新年短信了,此时我在云南丽江,有酒有琴有满屋子的江湖老友。你呢?杂草一样的你,现在摇曳在何方?
好好的哦。
乖,摸摸头。
大冰
除夕夜于丽江
游牧民谣·大军《孤单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