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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雪山上会不会冻死人?你穿秋裤了没?
呵!秋裤?
我着急上车,心不在焉地说:穿了也没用,一般都是雪崩直接把人给埋了,或者从冰壁上直接大头朝下栽下来干净利索地摔成饼饼……
说着说着我发现她的表情不对了。
她忽然用手背捂住眼,嘴瘪了一下,猛地抽了一口气,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眼泪哗哗地从指头缝里往外淌。
我惊着了,我说:我×!杂草敏你哭什么?
她齉着鼻子说:哥,你别死。
我又好气又好笑,逗她说:我要是死了,你替我给白菜养老送终。
她哭得直咳嗽,一边咳嗽一边吼:我不!
我哄她,伸手去敲她头。越敲她哭得越厉害,还气得跺脚,搞得和生离死别似的。
她那个时候已经是20岁的大姑娘了,可哭起来完全是个孩子。
后来生离死别的次数多了,她慢慢地习以为常,哭倒是不哭了,但添了另外一个熊毛病——经常冲着我坐的大巴车摇手道别,笑着冲我喊:哥,别死啊,要活着回来哈。
司机和乘客都抿着嘴笑,我缩着脖子,使劲把自己往大巴车座椅缝里塞。
他奶奶的,搞得好像我是个横店抗日志士,要拎着菜刀去暗杀关东军司令似的。
(四)
唉,哪个男人年轻时没莽撞过?那时候几乎没什么惜命的意识,什么山都敢爬,什么路都敢蹚。夜路走多了难免撞鬼,后来到底还是出了几次事,断过两回肋骨残过几根手指,但好歹命贱,藏地的赞神和念神懒得收我。
左手拇指残在滇藏线上。
当时遇到山上滚石头,疾跑找掩体时一脚踩空,骨碌碌滚下山崖,幸亏小鸡鸡卡在石头缝里,才没滚进金沙江。
浑身摔得瘀青,但人无大碍,就是左手被石头豁开几寸长的口子,手筋被豁断了。
我打着绷带回济南,下了飞机直接跑去千佛山医院挂号。
大夫是我的观众,格外照顾我,他仔细检查了半天后,问我:大冰,你平时开车吗?
我说:您几个意思?
他很悲悯地看着我说:有车的话就卖了吧,你以后都开不成车了。
他唰唰唰地写病历,歪着头说:快下班了,你给家里人打个电话,来办一下住院手续,明天会诊,最迟后天开刀。
自己作出来的业自己扛,怎么能让爹妈跟着操心,我犹豫了一会儿,拨了杂草敏的电话。
这孩子抱着一床棉被,穿着睡衣、趿着拖鞋冲到医院,一见面就骂人,当着医生的面杵我脑袋,又抱着棉被跑前跑后地办各种手续。
我讪讪地问:恩公,医院又不是没被子,你抱床棉被来干吗?
她懒得搭理我,一眼接一眼地白我。
到了住院部的骨科病房后,她把我摁在床上,强硬无比地下命令:你!给我好好睡觉休息!
医院的被子本来就不薄,她却非要把那床大棉被硬加在上面,然后各种掖被角。
掖完被角,双手抱肩,一屁股坐在床边,各种运气。
隔壁床的病人都吓得不敢讲话。
我自知理亏,被裹成了个大蚕蛹,热出一身白毛汗来也不敢乱动。
她就这么干坐了半个晚上,半夜的时候歪在我脚边轻轻打起了呼噜。
她在睡梦中小声嘟囔:哥,别死……
我坐起来,偷偷叼一根烟,静静地看着她。
清凉的来苏水味道里,这个小朋友在我脚边打着呼噜,毛茸茸的睡衣,白色的扣子,小草的图案,一株一株的小草。
会诊的时候,她又狠狠地哭了一鼻子。
医生给出的治疗方案有两套:
A方案是在拇指和手腕上各切开一个口子,把已经缩到上臂的手筋和拇指上残留的筋扽到一起,在体内用进口物料缝合固定。
B方案是把筋扽到一起后,用金属丝穿过手指,在体外固定,据说还要上个螺丝。
治疗效果相同,B方案遭罪点儿,但比A方案省差不多一半的钱。
我想了想,说,那就B方案好了。
没办法,钱不够。
那一年有个兄弟借钱应急,我平常没什么大的开销,江湖救急本是应当,就把流动资金全借给了他。现在连工资卡的余额算在内,账户上只剩两三万块钱,刚好够B方案的开支。B方案就B方案,老爷们家家的皮糙肉厚,遭点儿小罪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大夫说:确定B方案是吧?
我说:嗯哪。
杂草敏忽然插话道:A!
借钱的事她不是不清楚,银行卡什么的都在她那里保管,她不会不知道账户余额。
我说:B!
她大声说:A!
我说:一边去,你别闹。
她立马急了,眼泪汪汪地冲我喊:你才别闹!治病的钱能省吗?!
她一哭就爱拿手背捂眼睛,当着一屋子医生护士的面,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觉得太尴尬了,摔门要走。
医生拦住我打圆场:好了好了,你妹妹这是心疼你呢……
当着一屋子外人的面,我又脸红又尴尬,想去劝她别哭,又抹不下脸来,又气她又气自己,到底还是摔门走了。
一整个下午,杂草敏都没露面。
到了晚上,我饿得要命,跑到护士值班房蹭漂亮小护士的桃酥吃,正吃得高兴呢,杂草敏端着保温盒回来了。
她眼睛是肿的,脸貌似也哭胖了。
她把保温盒的盖子掀开,怯生生地擎到我面前说:哥哥,你别生气了,我给你下了面条。
一碗西红柿鸡蛋面,冒着热气,西红柿切得碎碎的,蛋花也碎碎的。
我蹲在走廊里,稀里呼噜吃面条,真的好吃,又香又烫,烫得我眼泪噼里啪啦往碗里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