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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人是逃荒到的上海,祖籍苏北,在沪并没有亲友。无亲无故的要在上海滩立足可是大不易的事,幸好宋奶奶会烤制地道的罗宋面包,靠着这门手艺,一家人才在黄埔江旁落住了脚。
后来,经过十几年辛苦的奋斗和积攒,宋家在界外马路旁置下了前店后屋的家产。可惜,1937年日寇的铁蹄踏碎了那个时代虚幻的安逸。炮火声中,宋家老小和姑母一家身无常物地逃进了租界。战乱中,租界里还能维持的太平日子让界内房价一日能翻三个跟头。手头实在窘迫,宋家三代只能挤在梦里的亭子间里栖身,而姑母一家则在不远的临街租住三层阁。
这亭子间和三层阁就是陶小霜寻人的首要目标。
虽然漫长的时光中大上海早已物是人非,就连大街小巷都换过几次名字了,但有彷如昨日再现的梦境指路,就是一路走着去,陶小霜也能找到那个亭子间和三层阁。
不过,直接冒冒失失地找去,陶小霜觉得这寻人的事只怕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因为如今的上海,大到人口足有千万人的十区十县,小至一条街上就有两个的里委,全都是无产阶级人民路线的一个组成部分。在各种宣传教育下,大大小小的群众组织可是时刻着准备和特务、苏修、美帝等阶级敌人斗争到底的。这时不止上海是这样,全国都如此,可谓是有史以来最宏大的人海战术——人民日报称其为‘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
所以作为一个东张西望的陌生人,十有八/九,刚走到里弄口,公用电话间里的阿婆阿爷或者闲磕牙的退休干部就会喊住人,问‘你找谁?到这有什么事呀?’到时陶小霜该怎么说,难道实话实说,‘我要找宋家人,他们30年前住这里’,这话听来连陶小霜自己都觉得既奇怪又可疑。
就算运气好没人盘问,宋家还住在原地的可能性也不大。这样的话,陶小霜就需要和老住户们打听宋家的去向。可是向人问事,被问的人自然就会反问,陶小霜又该怎么回答呢。
而即使最好的情况发生了,陶小霜顺利地发现宋家还住在那亭子间里,她也不会敲门去和他们相认的——就凭她两世不变的长相,贸然相认只会给宋家和她自己带来麻烦。
那么,要想了解宋家这几十年来的遭遇,陶小霜就得和附近的人搭话。这就又回到老问题——实话肯定是不能说的,那么才16岁的陶小霜该怎样解释自己和三十年前的宋家的关系呢。
离开家下楼时,边走陶小霜就边为这事烦恼。一分心,她在扶梯的转弯处就被绊了一下脚。
扶着墙站稳后,陶小霜低头一看,原来绊她脚的是一个破烂的空纸箱。那箱子已经撕烂了,撕开的那面还粘着不少纸碎。
哦,王叔家又收到包裹了,这纸箱拆了后该捡好呀。想到这里,陶小霜的脑中突然有灵光闪过,她不觉叫道:“有了!”
有了灵感,陶小霜很快就想出了一个计划。
从10岁起到两年前的四年里,陶小霜一直都是工人文化宫组织的儿童话剧团的团员。所以在心里把刚想的计划捋了一遍后,陶小霜感觉接下来她要做的事特像一出话剧,她自己则既是编剧又是主演。
话剧很快就要开演,我得去准备道具了,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大步往外走。
就近从主弄口走出弄堂后,她走马路绕去了北边的分弄口。这分弄口的边上就是同寿里的里委和卫生站,两个基层单位合在一起正好占用一整栋石库门。
陶小霜穿过走廊,停在后客堂间即里委传达室的门前。辰光还早,走廊的墙壁上,挂钟的时针正指到7,而里委的上班时间是8点,传达室那扇只刷了清漆的木门正紧闭着。
陶小霜上前在那门上咚咚咚敲了3下。过了几秒后,里面有一个苍老的男声含糊地问:“谁啊,要办事过……1个钟头再来啦。”
“陈阿爷,昨晚是你值班呀。我是2号的陶小霜,开一下门好不啦?”
“哦,是程家的小霜,进来吧。”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头来开了门。
“早上好”,陶小霜进去后和陈老头打了招呼,紧接着道:“阿爷,我有事想借个纸箱用一下,所以进来拿一下杂物室的钥匙,打扰你补觉了。”
陈老头见陶小霜说话有礼貌,又似乎确实有急事,那因为疲倦而显得阴沉的脸色也由阴转晴,“没事,你去吧,记得把钥匙放回桌上。”
“可以的,谢谢阿爷。”陶小霜笑着接过钥匙,出了传达室往后面去了。
为了里委的工作需要,这栋原本格局和同寿里其它房子没两样的石库门做了不少改动。它的二楼被整个打通,重新隔成一大一小的两个办公室;另外前后天井加了顶,前面改成了门廊和卫生站的接待室,后面则辟出了几个小房间,其中一间专门用来放杂物。
用钥匙打开门后,陶小霜走进去拉开灯。在杂物室最里面的角落里,各种纸质垃圾已经堆积出一座小山,很多用来寄包裹的废纸箱正胡乱堆放在‘山脚’——这些要到下月初才会用板车拉到废品站回收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