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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并州撤行台后,西魏发动了偷袭,西关口失守,战报传到安定伯府上,安定伯气得捶病榻,当即派武明贞和屠眉领兵去救。
危急时刻,他可不管她们到底是男是女,是怀庆侯侄子女儿还是山大王土匪头子,要紧的是,关宁县的县令没有治军权,战事爆发时,很难召起人,若是一盘散沙的民众,大概坚持不了太久。
朔方军府迅速出兵,官道上尘土飞扬,山野村落间的村民远远看见,就知道又要打仗了。
“也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哟”她们目光送走绝尘而去的背影,麻木地转过头,继续面朝黄土,千年如一日地劳作。
斥候从前面探了情况,急马奔回:“报——西魏万人大军,正往宁朔县方向行进,不知为何在鸡鹿塞被当地人阻住了!”
屠眉一听,就在马上坐不住,急不可耐。
武明贞用眼神压制了她,沉声道:“全军疾行!辎重镇后!”
心中庆幸了一瞬,眼下比她预想最糟糕的情况要好。
整个并州西北地貌风化,有很多峡谷口,许多秦汉时期的古塞凭此而据。
千骑卷起万重尘,绕过几个隘口,隐隐听见鸡鹿塞的关口传来乱声。
武明贞放目远眺,西魏大军如铁甲洪流,而鸡鹿塞就像是被洪水淹没的滩头。
如今,那洪水越涨越高,即将没顶,残旗在城墙上飘荡,仿佛在溺水殊死挣扎。
鸡鹿塞的古城墙年久失修,被撞出了坑坑洼洼的缺口,随着西魏进攻渐久,这缺口也越来越大。
里面的人终于也再抵不住。
开始有西魏士兵翻过缺口,跃进塞内,城内之人举刀相拦,争夺阵地,激烈的喊杀声叫骂声传出了墙头。
渐渐的,突破缺口的敌兵越来越多,杀进了塞内。
他们毕竟训练有素,城内妇人抵挡不了几时,死伤惨重。
还在强撑着的,都是一些身高体壮的妇人,她们力气悍勇,用刚刚打磨过的长矛矟,生生扛住了西魏人的刀枪!
老人和孩子早已被藏在了坑道下,哪怕没有亲眼看见,外面战况的惨烈也能听到。
兴许知道她们付出性命代价的守护和牺牲,他们咬着牙没有出声,在黑暗中蜷缩着,默默咽下了眼泪。
几个突破进来的西魏人,冲破围杀,举刀一路劈砍,直奔城门而去!
城门由几个人高马大的健妇守着,她们严阵以待,攥紧长刀的粗臂迸起条条青筋,见西魏人奔过来,暴喝一声,声如洪钟响彻。
“杀胡匪!”
“杀一个赚一个!”
没有什么比赴死更孤绝一掷的了。
坑道里藏着她们的亲人,身后是祖先绵延生息的土地,没有让她们流了血又退缩的道理!
白婉仪一个闪身绕开敌兵,长矛矟上的尖刃转手刺向对方的后脑。
跟在后面钻进来的西魏士兵,一眼就看出她是这群人的头领,毫不犹豫砍向她。
白婉仪从城墙上跳下,迅速翻身而起,后面的敌兵又追上来,肃杀的刀风擦着后背而过,她感到后背一热,回身举起长矟格挡,“铛”的一声巨响,长刀重重落下,震得她虎口发痛。
她死命抵住那刀,细瘦的手背指节泛白,气力似乎在一点点流失。
她急促地喘息着,却不断回想起小的时候,朔方城破时,那些手无寸铁的民众,是不是也这样,命如蝼蚁般的绝望?
对峙仿佛漫长又很短暂,所有力气都被抽空,她终于不支倒地。
那长刀带着千钧气势,劈砍下来!
一瞬间,似乎很多念头,似乎又一片空白,唯有不甘。
命丧于此,不甘。
故人天涯,不甘。
未竟之志,不甘!
正月之祸的旧景流光浮现,与眼前的画面重叠,鸡鹿塞破城的狼藉,就如当年阴霾的朔方城,随处是尸骨,满眼是荒芜。
在这荒芜与破败下,一片朦胧的尘埃后,她看到了一道风驰电掣的影子。
他骑在马上,岿然疾行,四周杀伐混乱,而他不为所扰,长剑罡气动山河,劈风斩敌,血岚盛放,为他绽开人间最鲜艳的花。
他的面容已经模糊了,却还一如她十岁那年,飞马而来,将她从敌人的屠刀下救起。
那罡风如此烈烈,可以跨过时光,灌注她的全身,在骨间游走,在血中流动。
她忽然被莫名的勇气撑了起来,从地面跃起!
头顶屠刀落下,被她避开,刀插入地面的嗡鸣声在耳边震响,她搬开一旁的磨刀石,向那西魏兵砸过去,趁乱出矟,刺穿了那人胸膛!
血溅了她满身,素色衣裙上全染了喷射的殷红。
她骨头似散了架般,身上不知何时落了许多伤口,后背更是血流汩汩,是方才划伤了。
她站在漫天尘沙里,靠自己从敌人的屠刀下活了下来。
那个骑在马上飞驰而来的影子越发清晰了,是武明贞。
武明贞的背后,跟了屠眉的三千黑风军,在山下拖住了西魏大军。
鼓声在这一刻清晰起来,仿佛凝聚着仇恨,与誓死的心志,槌击在鼓面上,震颤着,怒吼着。
夕阳下,那声音仿佛拉长了。
白婉仪的瞳孔里,映出黑风军疾行的身影,还有向她赶来的、千军万马之首的武明贞。
她额上的白色缟带被吹起,随风飘扬。
武明贞策马冲上鸡鹿塞的山头,她本来要救白婉仪,却看到白婉仪自己站起来了。
她们远远正面相逢,错身而过的时候,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远处的军鼓仿佛更响,在耳边回荡不绝。
武明贞一笑,忽然伸出手,竖起掌心。
这是谢令鸢教她们在马球赛前击掌为励,后来武明贞也学到了。
白婉仪下意识伸手,一怔之下,二人已经击掌。
“啪”的声响,在军鼓如雷喊杀震天的塞堡上,在尘埃漫天刀剑铮鸣的漠北里,几乎是听不见的。
可在她们心里,时光却仿佛在这一瞬有所迟滞。
然后她们擦肩而过,各赴自己的使命。
屠眉一骑绝尘,杀入了敌军深处。
拓跋乌对她心有余悸,在高阙塞之战中,她就像一个疯了的屠夫,以杀敌为乐,纵万军而不可挡。
他万分气恼,要不是鸡鹿塞这一仗,他早已经把这里占据,哪儿还轮得到晋军救援?
现在攻占鸡鹿塞已经没有了意义,他迅速下令:“前军放弃山头,全力迎战晋军!”
日头偏斜,两军在峡谷间厮杀。
拓跋乌心里不断的权衡,这一仗让他错失了最好的战机,该如何找补。
忽然,又听到驻守关宁县的斥候来报——宣宁侯,从长安抵达。
宣宁侯方想容,奉晋国天子之命,从长安来到并州,沿途将煌州的两万府兵也带了来。
西魏主军立时大乱起来,拓跋乌大骇,问道:“他到哪里了?
!”
斥候道:“他绕过了宁朔,现在在西西关口外!”
方老将军刚到并州的地界时,西魏就已经发兵了。
所以他没有去并州军府,也没有见安定伯,而是直接绕去了西关口外,围堵西魏人。
他是惠帝时期的常胜将军,当年拓跋乌的王叔就是死在他手里。
听说他挂并州帅印,亲自来战,拓跋乌根本无心恋战,立即下令撤军,回守西关口,势必不能被两面合围。
见西魏有撤军之意,屠眉当即率领她的三千黑风军,也跟着追了出去。
打了就想跑,哪有这么好的事?
非要打得你这辈子都不敢往南再踏一步!
——
长河落日,大漠孤烟。
方想容的两万大军兵临玉门关下,严阵以待。
他如今年老,已经不能再冲锋在前,但看着这瀚海阑干的战场,热血依然在激荡。
当年,他身为宣宁侯世子,就是在这里,开启了他的戎马生涯。
也曾经年轻气盛,因为轻敌而被俘,与四千将士被困西魏的月牙关。
关键时候,是张将军救了他。
并州饱经战乱风霜,却依然是他魂牵梦萦的地方,情愿将一生的热血洒于这片土壤——他不会让她流血牺牲的土地,再落入敌人手上!
——
夕阳将大地镀上了一层昏黄,风中涤荡着千年沉浮后的寂静苍凉。
鸡鹿塞内的孩子们,从躲避的坑道中爬出来,懵懂又懂事地帮大人打扫战场。
武明贞在人群中巡检,经过时拍了拍他们的脑袋,问,害怕吗?
他们回答害怕。
并不避讳承认胆怯。
因为即便害怕,可为了活下去,也总会战胜害怕。
他们的母亲,就是这样做的。
残阳如血,将荒漠镀上了一片猩红。
援军士兵们清理战场,将西魏骑兵的尸体挪开,有的马尸下压着几具尸体,是西魏人和那些守城妇人们缠斗在一起,竟难以分开。
还有一些眼熟的女子,仔细辨认后——竟是他们寻乐过的官妓,官奴婢。
心中好似被什么重重一击,他们忽然眼中一热,无尽酸楚。
可能是对峙太久,援军还没来时,很多人都绝望地以为自己会死,就豁了出去,把幡子上的白色布条撕下来系在身上,以明死志。
所以放目远眺,如今旷野上一片片白红交织,死人的鲜血将衣襟染红,头上的绦带在风中沉睡。
西魏士兵的人马尸体被扔去火葬——朔方军没心情给他们土葬伺候,这些年打仗打得太憋屈。
而妇人们的尸首,则由鸡鹿塞活下来的人来收拾,整理仪容。
残破的军鼓立在城墙后,鼓面溅起了大片的血迹,有人背后中箭,寂静无声地趴在了鼓上,手垂了下去。
白婉仪正清理尸体,看见那个趴在军鼓上死去的官妓,她的表情没有死亡的绝望不甘,反而是一种解脱的安详。
“她叫什么名字?”
这时,白婉仪才问道。
有人答她:“韦无盈。”
果然韦家的人起名字都很讲究。
白婉仪心想,盈则亏,所以无盈方能保泰啊。
愿你来世无盈,泰平一生。
“白姑娘,今夜就可以更衣入殓了,明天她们要葬在哪里?”
收拾完战场,朔方军来问白婉仪。
白婉仪沉思片刻,道:“我记得距离这儿几十里之外,有一个村子,建有祠堂。”
朔方军派人去查了一下,果然如此。
那个村的西头,建了个张将军的小土祠。
遂按着白婉仪的意思,将这趟战死的妇人,葬在了那个土祠附近。
葬礼当日,惠风和畅,是并州常年一碧如洗的晴空。
宣宁侯打退了拓跋乌,将大军驻守在西关口,也亲自赶过来了。
这荒凉的土地,难得有了不少人。
连绵的坟冢前,一声令下,三声军鼓齐鸣,黄土洒落。
在肃穆的寂静中,忽然,列阵中的一个士兵扯起嗓子,唱起了张女从军行——
“张家姑娘十七呀八,没有兄弟没有娃,一纸军令到了她家,她爹娘愁得眼都快瞎。
张家姑娘十七呀八,她收拾包袱跨上了马,蓬头垢面到了军营啊,从此再也没回过家。”
这歌声粗哑,却直冲许多人心坎儿,逐渐的声音多了起来,接二连三其他士兵们也跟着唱道:
“张家姑娘十七呀八,比起男儿一点也不差,用刀就用最利的刀啊,要骑就骑最烈的马!
张家姑娘十七呀八,黑黑的长发银白的甲,红红的血啊把人剐,一身忠骨喂了黄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