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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中一时间寂然无声。
冯立人将自己的头埋得低低的,仿佛他没有听到崔惠妃所说的任何话。
承元帝抬头,直视着崔惠妃望过来的目光,却没有说话。
崔惠妃带着凄凉的笑意,又道:“我入宫四十年,持躬淑慎,驭下宽和,陛下不喜阴毒之术,我便从不背后害人。皇后娘娘是先皇和先后为陛下选的,我自是不能比。但其他人呢?论性情,我贤德淑良,比跋扈的秦华妃好得多;论气性,我得体大方,胜过畏畏缩缩的皇贵妃不知几许;论才情,我精通琴棋书画,能与陛下博古论今,又比能管庶务的林贵妃差在了哪里?可为何她们一个个都能得到陛下的怜惜,就我不行?”
她的眼中疑似闪过一丝泪光,却依旧问了下去:“就因为我出身在陛下忌惮的士族之家吗?”
眼前的男人是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却是因他忌惮他身后士族的力量,儿子甘愿退出。她呢,事已至此,她也不强求儿子非得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但她必须弄明白,她一生都无法得到丈夫的怜爱,也是这个原因吗?
承元帝定定地看着崔惠妃,敛下双目道:“你错了。当年正懿皇后也同样出身士族,可太|祖照样立了她为后,并且一生未再立妃。”
崔惠妃苦笑道:“可当初正懿皇后娘家已经没落……”
“再没落也是士族。况且,那时候有的是心思灵通的他姓士族,前赴后继地投到正懿皇后那头去。”承元帝淡淡道。
崔惠妃怔忡了一下,隐隐明白过来,只觉得浑身开始充斥起冰冷的气息来。
承元帝坐在她对面,静静道:“承元三年,朕欲在黎光、陈进、崔鹏三人之间选任一人为幽州节度使。名为节度使,朕却旨在命此人主理怒江水患一事。治水一事所涉重大,朝廷拨出的银两甚巨,但朕当时初初登基,能用的人不多,能安心将这么大一笔银两交付又能兼具治水之才的人更是没有。朕左思右想,才挑了那三个家中富贵且素日做事恭谨之人。事先,朝中只知朕要任命一州节度使,可没人知道朕是为了治水一事。那三人朕也了解过,对治水也素无接触。那日在朝会上,朕问起时,黎光一无所知,陈进只知皮毛,只有你那个叔父崔鹏,却说得头头是道,连当时的工部尚书也开口夸赞。”
承元帝又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轻轻道:“朕当时虽任命了崔鹏,心中却始终存着疑惑。后来,朕的侍卫查到崔家曾在那段时日紧急请了好几位精通河道的老人入府时,朕听得一点儿都不奇怪了。后来想起来,在那之前的某个日子里,朕曾在你的承香殿时随口提过一句‘朕头疼怒江水患扰民一事’。你确实聪明,只言片语便猜到了朕过不久便会派人往南边担此重任。”
崔惠妃在他提到“崔鹏”二字时便清晰明了过来。
那年才是她入宫第三年,秦华妃、李德妃先后怀胎生子,秦华妃甚至又怀上了第二胎,自己却一直没有动静。本来皇后之下,妃位里李德妃体弱,而她与秦华妃得的恩宠差不多,但秦华妃自有了孩子,常常借口子嗣将承元帝拉过去。渐渐的,秦华妃开始超越她在承元帝面前的恩宠。
所以,她急了。她急迫地希望承元帝能看到她对他的用处,希望承元帝能看到她的父兄们能在朝上帮他更多,她于他而言更值得,而不是秦华妃那个只有一张脸能看的!
可他还是渐渐疏远了她……
只是从前她猜不透原因,只以为她不合他的心意。她静静地等着,以为他总有一天会看得见她的好。但先是秦华妃,后来更是盛宠的皇贵妃;皇贵妃去了,又来一个与她几分相似的林贵妃……
现在才得知,原来当初她自以为聪明的做法,反倒叫他离了心……
崔惠妃依旧挺直着腰板,坐在夕阳的阴影中,带着只有自己才察觉的紧张张口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陛下,最初的时候我进宫,您为何会选我?”
承元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崔惠妃腰杆儿不动,眼中却透露着殷殷的期盼。
他敛了眸光,像是在回忆着什么,轻轻道:“曾祖父曾与我言明,恩威并重,士族若不再妄图占据大半朝堂,自然皇家也不必步步紧逼。朕登基后的第一次选秀,士族既下定决心非要送人入宫,朕收着又何妨。但王家表态并不愿送女儿入宫,朕只能从别家选。当时连同你们崔家,还有闻、钟二家同样让朕满意。”
“那时候母后还在世,她替我试探你们三家小姑娘的性情——特特将你们宣召入宫,又借口自己不适晾了你们半个时辰。当时掌事嬷嬷过去问你们喜欢什么样的点心,我记得闻家的小姑娘回答得一丝不苟,说已是午膳时分不宜用糕点充饥,合理合时膳食才是正轨;钟家的小姑娘拐弯抹角地打听朕喜欢什么;只有你,大大方方地说自己曾听父兄说起过宫中张大厨做的松瓤卷酥是一绝,想尝一尝。”
“朕当时想的,这个小姑娘倒是直接得有点儿意思,不像另两个那般无趣。”
崔惠妃低了头,静默了许久。
再次起身时,却是提出了告辞。
承元帝并未再留她,点头允了。
崔惠妃缓缓地转身,却又在走了两三步后回过了身,又是一礼道:“陛下,新帝登基之后,请陛下允我出宫与芃儿同住。我在这宫里过了四十年,后面的日子想叫儿子多孝顺些。”
承元帝诧异,扭头去看她。
崔惠妃此话的含义,无疑是在表明自己与儿子放弃那帝王了。
她一直敛衽,维持着行礼的动作不动,只静静等着承元帝的回复。
半响,承元帝终是一叹道:“罢了。既是你的愿望,朕成全你了。”
崔惠妃这才抬首,露出一个绝美的笑容后转身离去,却在背对着承元帝的时候,她这才允许自己的眼角滑落一滴晶莹的泪珠。
*
自这一日起,承元帝便开始对二皇子韶亓萱和四皇子韶亓芃二人多番打压。大到二人在朝中的权柄,小到府中的管事仗势欺人,凡是齐王府和敏王府稍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承元帝总是会在朝上将二人责问一番。
——从前好歹承元帝要骂儿子,也是关起门来骂,除非气急否则从不在众臣面前如此。现在,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承元帝已对二人不满了,二、四两位皇子已不在他的储君人选之内。
一时之间,除了小部分还在蹦跶的人,大部分原本支持二人的官员,纷纷下了船。
韶亓萱去年开始就一直品尝着从云端落下的滋味。支持他的人日益减少,见他身上颓废之色愈发浓重。即使装容整洁,也掩饰不了他眼底的青灰色和愈加憔悴的面容。
与颓废的韶亓萱相比,韶亓芃反倒很端得住。先前如何,现在也如何,只除了两样——一是敏王府的交际一下子少了很多,从前不说韶亓芃和王氏交友广泛吧,每月的聚会也够让夫妻二人忙碌,现下除非姻亲相邀,他们夫妻便很少有去的;二是他不再参与原先士族一党的大会小会,更不耐烦听人说煽动他再次起来的话。
韶亓芃府上也有门客,他倒没有遣人走,还言明若是他们愿意敏王府会接着供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