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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3章屹县商瞎子(6)
张朴微阖着眼睑,脑子反复把商成提出的结好吐蕃逼迫南诏的建议斟酌了又斟酌,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可行”。这办法简单易行,耗费极少,中枢就完全可以自行做主把此事交予礼部遵照执行,自然而然地,也就绕开了麻烦的朝议。而且这样做其中的转圜余地极大:若能成事,则朝廷不费一兵一卒亦可化解西南困境于无形,正好腾出手来对付作乱的僚人;不成也不算是坏事,信使往返一可探听吐蕃的虚实,朝廷筹谋西南可以有更多的实情以作判断,二来也能为朝廷争取时间在嘉州进行先期布置,三来也可缓解如今他在朝堂上所面临的不利局面——吐蕃南诏来势汹汹,西南局面一日三惊,他作为分署户礼兵三部的右相,这些日子里肩膀上承受的压力可实在是不轻……
一个“好”字已经在他舌尖上打转,却又被他悄无声息地咽了回去。
同是宰相,汤行可以附议商成的意见,可他作为“先南后北”大方略的始作俑者,却无论如何都不能点这个头。他要是现在赞同商成,那就表明他这段时间以来没日没夜地接见内外要员、调整六部人事、约谈萧坚等一干军中将领……等等的一切,都是在无的放矢;他张朴也会成为别人的一个大笑话。被人耻笑他并不害怕,凭心而论,他也不如何看重个人的荣辱;他只担心这会对他再度为相之后大力推行的“精纯政务振作朝纲”造成波及。要是圣上都点头默许的“先南后北”方略遭遇挫折,那朝野之中被他一力压制下去的北进派肯定会借机发难,届时面对一片逼他缴回右相的呼声,他到底是退出中枢还是不退?退,也许就意味着他要永远离开枢机了,那他“但使万国来朝复汉唐盛世”的理想又该如何实现?可要是不退——他有不退的理由么?
不,他不能同意商成的说法。先南后北,这是不可动摇的国策;对南诏用兵以慑周边,而后倾举国之力北击突竭茨扫荡草原,这同样也是国策!这是不可更改的,也是不能动摇的,更是哪怕他张朴粉身碎骨也要倾力维护执行的!
但是他不能这样对商成说这些话。毕竟朝廷对“先南后北”的方略还没最后议定,对南诏用兵的计划也只是处于意见收集阶段,现在他还不能用上司对下级的命令口吻来强迫商成改变看法。
他只能委婉地提出一个问题:假如吐蕃人和南诏打的是一样的主意,都想趁机在赵地做点手脚,那朝廷又该如何处置?
“有这种可能。”商成并不避讳可能会出现这种糟糕的情况。他说,“吐蕃人很可能什么都不会做,既不招惹咱们,也不去得罪南诏,而是按兵不动,就等着咱们和南诏动手。等我们两败俱伤了,他们再来摘桃子拣便宜。”
虽然不是很满意眼前这位形容丑陋的青年提督的粗陋言辞,不过张朴也不能不承认,商成的话很直观,也非常形象。他接口问道:“假如事实正如燕督所说,吐蕃屯聚重兵又两不相帮,咱们该怎么办?”
商成飞快地望了张朴一眼,又瞥了汤行一眼,旋即又把目光挪开。张相国这话问得很没水平。更奇怪的是,汤老相国好象就是带过兵也打过仗的人,怎么也不出来为他指正?吐蕃要是真把大量军队摆在边境上,那么无论是大赵还是南诏,谁心里都会有顾虑,也就根本不可能大打出手。即便朝廷下决心要对南诏用兵,设立嘉州行营统一号令西南,也必须在雅州一线保留相当数量的兵力以应付突发事件。依张朴刚才的说法,吐蕃东蛮六部的主力已经集结,那大赵单是为了防备他们,就至少需要在雅州黎州和茂州布置十个旅预作警戒,这样一来,那对南诏作战的总兵力又会达到多少?另外,这一仗不比燕山提出的草原方案,嘉州也不是燕山,西南作战的所有的准备事项都需要临时展开,别的不说,仅仅是征发民和调集粮草辎重两样,就会让朝廷和地方焦头烂额,一年半载里难得有个眉目。此外,西南多山,车马运输不便,粮道也不通畅,对南诏用兵之前,还得先绥靖地方,不然前方战事一起,后方僚人趁机发难掐断粮道,那这一仗根本就没法打了……
商成说的也正是两位宰相所顾虑的。
老相国汤行蹙着眉头,似乎是在思虑着什么,良久才喟然一声叹息幽幽说道:“燕督说的不错。对南诏国用兵一事,朝廷前后已经密议过三次,三次都是在如何处置当地僚人的事情上争持不下而没有结果。僚人——这正是西南问题的根本症结所在。”
商成挺直着腰板,双手扶膝端坐在座椅里安静聆听汤行的言语。他敏感地觉察到,老相国虽然是在说朝廷忧虑僚人给朝廷添乱,可不温不火的言辞中又透着一层别样含义,尤其是最后一句“僚人才是西南的根本症结”,更是让他不得不深思:难道左相汤行并不支持对南诏作战,也不反对从根本上解决僚人的问题?
张朴也似乎是不经意地瞄了汤行一眼。天子今天要见商成,他们也是一早才得到的消息。依朝廷制度,燕山假职提督第一次面圣,他和汤行两位正相必然要在场作陪以备顾问,所以早朝之前他们就把手头的要紧公务作了安排布置,就等着和商成一同面君。可天子散了早朝不仅没有马上召见商成,反而先召萧坚来见,这实际上就是在故意冷落商成。如今又让他们俩出面代为征询抚慰,澹渺阁偏殿里那位人君的心里到底是个什么主张,张朴也能琢磨出七八分——不为其它,只是磨砺商成的心志耐性而已。既然天子起了这份心,显然对这位将军很是看重,他和汤行也就做个顺水人情,左右执宰阶前亲迎把臂谈笑,纵是王公亲贵也难得的礼遇。本来哩,这应该是一场气氛很融洽的会面——话题是年青将军擅长的军事战阵,谈论的又是燕督呆过多年的嘉州,商成既熟知当地的风俗地理,又是雄心勃勃意气风发的年岁,自己把话题朝战事上一引,他自然就会踊跃请战。可谁知道军功起家的商成竟然如此老成,几番话就几乎把他的一番心血驳得体无完肤,偏偏还把话都说在理上,让自己纵然有辩士利舌也觉得难以应付。他想说服商成,可又觉得无从说起,想斥责商成,却又找不到驳斥的理由,正焦灼彷徨无计可施之际,突然听到汤行把两位宰相之间的矛盾分歧揭示出来,索性也就不再隐瞒什么,直截说道:“燕督须知,征讨南诏虽然眼下还不是朝廷的决议,不过,”他抬眼凝视着商成缓缓说道,“通过廷议只是早晚的事。时下兵部已经在草拟南方作战的具体方略,澧源禁军也在做先行的预备,等北方四卫提督公文递到中枢之日,便是朝廷决议定策之时。”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才又说道,“兵部初议,以萧坚老将军为嘉州行营大总管。萧老将军向朝廷举荐你作为嘉州行营副总管,先行进驻西南四路,全权指挥西南各军平定僚人之乱。”
商成一下楞住了。
萧坚向朝廷举荐了自己?而且是举荐自己去嘉州作行营副总管?
“兵部征询老将军建议时,老将军只说过一句话:除非调燕山商子达为副手,不然……”
不然怎么样,张朴并没有说。
可就算张朴没说,商成也能猜到萧坚说了些什么。他的脸一下就涨得通红。老将军太信任自己了!就象在莫干时一样的信任!
他怎么就会如此地信任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