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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9年5月14日,周一,大明帝国历崇祯二年四月二十二。
当天,最后一批“整理”出的战利品和俘虏移交郑家完毕,而白天的时候,张春锐带着若干海陆军官,在郑家亲信的陪同下,登上了浮头湾东北的陆鳌半岛,在那个几乎残败荒废的陆鳌所城以北的校场边参观了俞大猷的记功碑。
“俞大猷是中国古代少有的几个探索、甚至是设法实施近代军事现代化的伟大军事家、战略家。可惜他仕途起伏不顺,明朝由顽固的地方士绅乡老把持的松散的社会组织,从一开始就和他的卓越军事思想冲突。否则,世界军事史上第一个建立近代军队的,就不是17世纪的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了,而是更早半个世纪的俞大猷。”
在俞大猷的记功碑前,张春锐对着身后的穿越众身份的海陆军官轻声说着。年轻的军官们都默不出声,只是一个个放眼更北方的地平线,对这个老大帝国最后十几年的悲剧各有所想。
……
入夜前,从浮头湾和菜屿列岛解救出的前海盗窝点工匠和难民们,被送上了从安平堡赶来的观月号大型机帆商船,他们将被运输到明珠岛安顿,或是几个月后再被选送往遥远的北美本土。
而后天,远征舰队就将离开浮头湾,返航台湾安平堡,为东方远征军事行动画上一个阶段休止符。也许几个月之后,远征舰队又将匆匆返归大西洋,为即将结束的欧洲三十年战争第二阶段去收获属于中华美利坚共和国的利益果实。
随舰队作战的外籍军团第二步兵连的营地里,一丛丛篝火照耀下,士兵们已经在提前准备后日的登船工作。官兵在这里临时驻扎休整已经快三周了,几乎没人能忍受这种小岛上枯燥的野外宿营生活,所以一听说要离开,一个个都精神了起来。
“长官,有个糟糕的小问题,我们失去了大部分的箱子!这些家伙当初开箱的动作太粗暴了。”一个中士提着钢盔,一脸汗水走到连指挥部前,对着里面的斯科特上尉和乔肆中尉,以及角落里站得无聊的马卡洛夫军士长汇报着工作。
有海军火力的支持,菜屿列岛的一系列登陆清剿作战强度极低,使大部分陆军士兵的随身弹药都没派上用处,只能从哪来又带回哪去。在枯燥的休整期间,士兵们无聊的挑食行为同样导致大量的食品配给失去了约束。最直接的结果,就是大量开箱的食品退回后勤补给站,然后凌乱地堆积成山,根本无法重新装箱。
“该死……我很抱歉,长官,我可以督促他们马上解决这些问题!”马卡洛夫第一个跳了起来,双眼瞪得跟一对铜铃一样,“或者,我建议饿这些小兔崽子几天?”
“不,这不是你的错。不过,马卡洛夫军士、长乔肆中尉,这些问题,不应该今天才提出来。”斯科特正在写信,听到部下汇报出这样一个古怪的现象,忍不住微微皱眉。
乔肆站了起来,身体挺得很直,并没有对斯科特语气里隐藏的指责进行反驳,只是静静看着对方的脸。
“好吧,其他人出去,中尉你留下。”
看到这位性格腼腆矜持的中尉一副“全盘接受批评”的态度,斯科特若有所思,只是轻轻摆了下手。在最后一个人离开帐篷后,乔肆渐渐低下了头。
“这段时间,你一直心不在焉,中尉。”斯科特终于收起了信纸,转身看住了依然站在自己身前的乔肆,“这不像是你的连队应该表现出的形象。你这种心事重重,会让士兵们感觉困惑的,中尉。整个第二步兵连,需要一种坚定、热血与认真的态度,这种态度的引领者,应该是你!”
“是的,上尉。”乔肆抬起头,放大了声音。
“好吧,也许你们确实太累了,你和第二步兵连都需要一个恰当的假期来放松。好消息就是:我们不会在这里待太久,也许再有两三个月就能返航本土。”
乔肆原本茫然的眼神,在听到这句时,突然闪烁了下,但瞬间又暗淡下去,只是行了个军礼,就走出了帐篷。
“乔肆中尉……”目视着自己的下属又是一副失神的摸样走出去,斯科特的眉头更加紧缩。
在思考了一阵后,斯科特走到帐篷边,对着外面来往的官兵人群提高了音量:“马卡洛夫军士长,进来一下!”
……
无风的深夜,第二步兵连营地里,除了夜班岗哨,大部分官兵都进入了梦乡。离营地很远的岸边,几艘蒸汽艇静悄悄地停靠着,缓缓的浪花轻轻推搡着艇身。再远的洋面,是几艘战舰在潮汐下微微起伏的漆黑轮廓。
茂密的灌木林中,一个人影偷偷地蹲在树影之下,正悄悄地摸索着什么。大约十几分钟后,一身大明普通渔民打扮的于山弯腰走了出来。
夜色下,退去军装的青年的身体有点发抖,背上背着一个大布包,手里还捧着另一个大包裹。一头短发被一个头巾包裹住,怎么看都有点像在大明边海混日子的海盗。
为了不惊动他人,于山几乎是蹑手蹑脚地绕过营地外围的岗哨,慢慢地朝北边的海岸摸去,在那里,有一艘被树叶遮盖的小舢板,那是登岛清剿海盗时被于山发现并悄悄藏起来的“战利品”。
“我要见我娘……我要回家……”
于山紧了紧自己的背包,自言自语的同时又掂了掂手里的沉沉包裹,脸上浮现出一丝热切。虽然出征在外,但这几个月下来,连同下发的薪水在内,善于钻营的于山,又已经攒下了百多美元。
远方的海岸石滩已经能够看见了,那堆掩盖舢板的树叶还在。见一切顺利,于山忍不住嘿嘿笑了几声,脚下也加快了步伐。
“真是个机警的家伙,你半夜起床是来查哨的?我亲爱的上士先生!”
突然,一个魁梧的身影挡在了海滩边,能在这个岛上拥有这么个大块头的,不用想,肯定就是马卡洛夫军士长了。
“马卡洛夫军士长……”于山脸都白了,手里的包裹落了地,双腿一软,就坐到了地上,全身都在发抖。
“我看到了什么?一个逃兵?还是说,你其实只是想换换口味出海捕鱼?”马卡洛夫几个大步走到于山面前,单手直接把对方提了起来,将对方那苍白的脸凑到了自己脸前,“让我再仔细看看,一个穿着像一个海盗的滑稽上士!你终于让我有机会枪毙掉一个运气一直比我好的白痴!”
“马大猴子,我娘在对面,她快饿死了!”于山突然如发疯一样挣扎起来,一边还企图去抓对方腰间的转轮手枪。
只是一拳,马卡洛夫就将体格不如自己的于山揍翻在地。壮硕的军士长冷着脸一脚踏上了于山的身体,压低了声音:“如果你想现在就死掉,那你可以再大声点!”
“呜呜……放我走吧,军士长,我只是想见见我娘……”于山挣扎起来,双腿一软,跪在了马卡洛夫面前,眼泪鼻涕喷涌而出。
“马卡洛夫军士长,放了他吧……”一个声音从不远的灌木林里响起,然后一个黑影慢慢走了过来。
“中尉?”马卡洛夫听出了是谁,抬起想要再踢于山的腿收了回去,身体略退几步,然后掏出香烟用打火机点上。
一缕打火机的火光,照出了乔肆清晰的轮廓,也照出了沙地上于山那脏兮兮的苍白的脸。
“你要回陆鳌所是吧?”乔肆深深吸了口气,把头转向了东北方向,脸上带着一抹自嘲的冷笑,“你不是说害怕回去吗,怕你母亲已经不在了。”
“我娘一定会等我的!她说过的!我要带她去过好日子!”于山爬了起来,抹着脸,声音都嘶哑了。
“但你却违反了军纪!”乔肆背过身,自己的声音也开始颤抖,“你知道这种行为是什么结果!这是擅离职守,甚至是逃兵,是会没命的!喜妹子还在国内等你!”
“你不想回去看看吗?!你忘了翠丫了?!也许她也一直在等你呢!再不去就没机会了!”于山跳到乔肆面前,带着狰狞的表情抓住了同伴的双肩,使劲摇晃着,“你不回去是吧?那我可以帮你带个话!好不好,好不好?!”
“……”乔肆的身体被于山摇得厉害,但脸上的颜色却越来越苍白。
“乔肆中尉,部队后天就要登船,如果到时发现于山不见了,会是什么情况?”马卡洛夫走了过来,将于山直接推到一边,郑重其事地看着眼前又神情恍惚的年轻中尉,“斯科特上尉让我帮助你,但很可惜,今天晚上却发现了于山在做一件更蠢的事,我必须为他负责。”
“斯科特上尉没想到我也会参与这种事吧?”乔肆苦笑一声,从腰间慢慢拔出手枪。
“中尉,难道你会允许连队中出现这种行为?!”马卡洛夫的身体纹丝不动,因为激动,胸口不断起伏着。
“于山说得对,我们的家人都在那边。”乔肆将枪丢在了地上,走到一边扶起了于山,对着马卡洛夫抱歉一笑,“我要和于山过去看看,就一夜,明天会赶回来的,如果你认为这不合适,你可以马上汇报给上尉。”
“该死的,你疯了,中尉!”见乔肆如此,马卡洛夫都呆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闷着头狠狠抽了几口烟,一分钟后,马卡洛夫难得露出了一副焦虑的表情:“我承认之前对你有了一些嫉妒,你这个该死的幸运儿……知道吗,你又一次让我为难了!”
说完,尚未抽完的香烟头在夜空中呈一道抛物线飞了出去,马卡洛夫捡起地上的手枪,递还给乔肆:“好吧,我今天睡得很死!中尉,希望你不要让斯科特上尉在其他长官面前难堪!另外,请看好这个白痴吧。”
“谢谢你,军士长。”乔肆一愣,几秒钟后,带着颤抖的手接过了马卡洛夫递来的手枪。
“真是两个疯狂的家伙……也许我会被枪毙的……”
载着两人的小舢板在夜色下远去,摇桨声渐渐隐没,马卡洛夫又点上了香烟。
……
清晨的薄雾渐渐散去,田野里的稀疏稻苗在微风中有气无力地摇晃着,为防止临海盐潮侵蚀,田垅田沟挖得又深又高,导致稻田里的每一滴水,都要从很远的地方挑来。稀疏的几十亩水田,大概就是这一代唯一看起来有人烟的证明。
烂泥般的乡间小道边,两个渔民打扮并裹着头巾的青年一前一后走着,当前的人背着大布囊,后面的人则提着一个沾满烂泥的包裹。北方已经隐隐出现了一座带着一道几乎快要垮塌的土墙的村庄,两个青年的脚步同时一停。
“于山,快去快回。”乔肆走上几步,将手里的包裹送到对方面前,露出微笑,“如果你母亲还安好,就赶紧带出来。注意手枪在包里,别弄差了。”
“你不去?!”于山一紧张,赶紧把对方拉到一边蹲下,“你真不想见翠丫了?!”
“为什么要见?”乔肆扯着地上的野草,面不改色。
“这次欠你一条命了,乔肆!”于山知道对方的心里所想,轻轻叹了口气,接过包裹大步朝村庄方向走去。
于山走远了,两手空空乔肆走下了小道,漫无目的地在荒废的某片田地上走着。视线的远方,一个小池塘边正栓着一头皮包骨头的老牛,几个小孩子正在水边戏耍着。
“要是在曼城,这时候孩子们应该是在幼儿园或是学校吧?”
想到这儿,乔肆脸上又浮现出一丝笑容,整理了下身上的衣衫,大步朝远方的小水塘走去。
……
前段时间的南方海湾大动荡,也扩散到了陆鳌半岛,陆鳌所城以及四周的若干村堡如临大敌。长期受到浮头湾一带海盗滋扰的陆鳌所军民们,再次提心吊胆起来,生怕是海盗们又要登陆半岛烧杀抢掠。
有权有势的卫所头目们,自然是携家带口地躲进了所城,而寻常军户或渔民只能听天由命地缩在各个村堡里,男人们日夜轮换戒备,老**幼则只能在白天外出农作,日落前就早早回村。
位于半岛所城最东面的鳌东村,是陆鳌半岛半个世纪以来受到海上势力侵害最为厉害、人丁流失也最严重的军户村。打几年前杨六等海盗势力进入浮头湾一带以来,鳌东村堡里的军户就多次遭受了海盗勒索,甚至海盗们还能公然大白天进入村堡内调戏妇女,而这里理论上的最高领导者,只剩下一个已经和农民差不多的所谓总旗。
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修缮过的村堡土墙上还残留着一个火墩,算是证明这里起码还是大明朝沿海军所的最前沿防御预警点,但除了身穿几乎快要碎成布渣子的鸳鸯袄的几个老弱军户在值守外,整个鳌东村看起来就如同一阵风就能吹垮的难民窟。
有劲头且实在活不下去的军户们早几年就流走到各地,如今村中剩下的人口,连同几场大灾后逃难到此地落户的内地农夫或渔民,满打满算也不过五十多户,两百多号男女老少。小小村堡里,面黄肌瘦的人们依在自家的破烂门前打坐养神,几条快瘦成骨架的看家狗在到处嗅来嗅去,少有的一点家禽都被人们小心地关在木笼里,外面还要加个锁,生怕有个闪失。
村外的田地在去年一场飓风盐潮水灾中毁于一旦,如今能够耕种的只有区区不到百亩,能使用的蓄力也就一头干巴巴的黄牛。近些年的气候无常,每亩水田能有个一石收成都谢天谢地,而种植这些水田的军户佃农们,就更别指望最后还有多少能算到自家锅里。
于山一路走来,就没见到有多少人,眼见村堡已经在几十米外,但感觉依然是死气沉沉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