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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宁缺上次在临康城见到时相比,叶苏显得更加瘦削,脸色也更加苍白,神情却更加平静,再难找到任何骄傲的痕迹。
听他讲道的民众有数百人,把街巷完全挤满,黑压压的一片,却没有任何人发出杂音,场间难以想象的安静。
他的声音在破屋前的静巷间不停响起,不时夹杂着几声痛苦的咳嗽,讲的内容主要还是西陵教典,阐述之道与普通的神官则是大相径庭。
宁缺的目光落在那些听道的民众身上,这些信徒衣着虽然简单朴素,有很多人的衣服上还有补丁,但都洗的非常干净,东南侧数十人的衣饰明显要富贵很多,但也像同伴们一样静静坐在泛白的蒲团上。
通过观察,他发现叶苏的传道比想象的要顺利很多,于是更加担心——因为桑桑说这些人都应该被烧死,他知道她做得出来这件事。
叶苏在临康城开始传道不久,宁缺就来到了这里,他明白这是叶苏对自我的救赎,也是他想带领世人展开自我的救赎。
道门要求信徒以对昊天的信仰为根基,把欲望转变为奉献,把希望落在神国,而叶苏所说的救赎,则是求诸于己。
对于昊天道门来说,这种改变看似微小,实际上却是极令人震撼的革命,因为这场革命发端于最底层,由对现世的爱,取代了对神国的向往,要求信徒自己拯救自己,如果这一切能够成功,那么昊天又该处于什么位置?
“昊天在看着你。”
叶苏站在破屋前,看着信徒们平静说道:“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在想什么,都在昊天的注视之下。所以你要时时刻刻反省自己的行为,从清晨到日暮,从醒来到沉睡,你可以违背昊天的教义,你可有行善,你可有制恶?”
宁缺听到这段话,忍不住看了身旁的桑桑一眼。
桑桑正在看着叶苏。
昊天正在看着他。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他传道,没有任何表情。
“其实……他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宁缺说道:“省去西陵神殿这个中间环节。信徒把敬爱直接奉献给你,从物流的原理来看,可以提高效率,节约成本。”
桑桑说道:“神国的归神国,现世的归现世。那么他们信仰的昊天,究竟是我,还是他们每个人自己?”
宁缺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叶苏的传道,本来就是从根本上推翻昊天道门的教义,把信仰的具体所指,分散成自我的认知。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这些信徒的信仰,并不是昊天所需要的信仰,因为昊天极有可能再也无法吸收到他们的信仰之力。
二人谈论的时候,今天的教义讲座已经结束。数百名信徒很有秩序地先后离开,留下一群孩子开始整理场地,同时准备下午的工艺课程。
叶苏以手捂唇,轻轻咳了两声。正准备把挂在窗前的黑板取下来,忽然看到人群外的宁缺和桑桑。身体不由变得有些僵硬。
……
……
破屋的门被推开,宁缺和桑桑走了进去,意外地看到躺在床上的陈皮皮,同时看到正在角落灶边煮饭的唐小棠。
陈皮皮睁开眼睛,看着宁缺笑了起来,然而他来不及挥手,笑容便僵硬在了脸上,唐小棠手里的锅铲也僵在了半空中。他们没有见过此时的桑桑,但既然看见宁缺,便知道自然跟在他身旁的这个女子是谁。
叶苏已经掀起前襟,规规矩矩地跪在了桑桑的身前。
桑桑背着双手,神情漠然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
她没有说话,于是叶苏始终没有起身,谦卑地跪着。
桑桑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没有一丝温度。
“二十年前,荒原之上,你称唐为邪魔,称七念为外道,如果当年的你,看到现在的你,会如何称呼?”
很多年前的那天,她降生于长安城某大夫府中,宁缺拿着染血的柴刀翻过围墙,荒原上出现一道黑线,叶苏说过几句话。
宁缺的神情有些复杂。
叶苏沉默了很长时间,平缓而坚定地说道:“今日之我,不以昨日之我为愚,昨日之我,必不以今日之我为恶。”
桑桑说道:“亵渎,如何不是恶?”
叶苏说道:“人为蝼蚁,也想活的更好些。”
桑桑说道:“无数年来,我不曾施过罪与罚。”
叶苏说道:“永夜何解?”
桑桑说道:“不过剪枝罢了。”
叶苏说道:“每枝每叶皆是命。”
桑桑说道:“佛陀妄言。”
叶苏说道:“佛陀不言,命亦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