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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前的他,却把那一丝光亮骤然放大:忽如两袖生风似的,翩翩然飞扬起神采。流响仿佛从黑石崖顶的云端一泻而下,又仿佛从汩汩山泉中奔突而出,跃动着,缠绵着,百转千回地盘桓着。花鸟风树都静下来倾听似的沉默了,只有阳光不甘寂寞地闪耀,仿佛踏着琴声舞蹈。
冷凤仪记得,那是楚涛曾经教她的第一首曲子。她这个笨徒弟学了整整三个月也学不会。事实上,她也从来学不会楚涛的冷静和超脱。弦音忽转。凤仪记得每次自己总是在这里出错。而楚涛,总是从从容容地在苍凉的味道里流转出惬意潇洒,似他的为人——那时,他的为人。
凤仪的尖锐渐渐化解在洋洋洒洒的曲调里。能软化她的心的,只剩了琴声。
但是琴音很快就中断了。一阵猛烈的咳袭过来。冷凤仪斜眼瞥去,心中着实一痛——已经多久没有细观过这张脸了?她实在没想到楚涛会清瘦到如此地步,传言他伤病未愈,却也没法料想这一病居然那么彻底。她见识过楚涛纵横四海的恢廓,也见识过他花前月下的温存。最熟悉他的笑,淡淡的,却在不经意间闪着华光,譬如珠玉,嘴角勾着半分不妥协的执拗——只今依然笑着,沉稳地,宽和地,却似迎着日头的露珠,随时担心他会黯淡下去,让人心颤。
“你该静下来养伤了。”她说。
“总会有个休止。快了。”
“何时?”
楚涛想了想才道:“应当是你离开南岸的那日……”
沉默许久,她忽然了悟似的一笑,仿佛要把所有的怨恨都消释似的:“你不就是希望我走嘛?我何时动身?”
“今夜便可。”
楚涛答得爽快,更让她尴尬几分。
“好聚好散,再为我弹奏一曲。”她把琴向他推了推。
“闲话莫说。”冷凤仪学起了他说话的口气,“当年当时,此地此曲。不知知音之人还记得多少!琴会之曲,不如再现?”
“广陵散?”
她点头作笑:“你其实什么都记得。”
失手断弦之曲,焉能不记得?只是,复仇身死,容颜尽毁,广陵飞雪,引刀就戮,这曲子背后的每一段典故都分明是冷凤仪故意的设计。是刻意的警告还是别有心机?女人心,海底针。
楚涛深深一皱眉,他似乎嗅到了空气里的一丝异样杀气:“广陵散……”他喃喃地重复一遍,“此非别离之曲,却是不祥之音。实在有些……”
“从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凤仪突然哽咽,却一字一顿说得清晰。
谨慎起见,又添一言:“此曲之后……”
“两不相见。”凤仪清清楚楚地承诺。
右手轻拨,左手取音,纯净的琴音便悠然传开,绵长的余韵,深藏着一重又重的滋味。顷刻间那琴音便急转至厚重,似又将那多种滋味一重重糅合在一起,撩拨起无穷多的心绪,好似微风激起的串串涟漪,更好似浸透世事的一卷古册。
凤仪的泪水滂沱直下。然而她只是立着,骄傲地注视着他,仿佛初见时那般锋芒毕露。琴前的他两袖生风似的,一如当年的潇洒自在。可是彼时的晨光,终究要清朗许多,温润许多。
琴音不紧不慢地从容着,却不是那行云流水的景观,更像步步为营,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风暴。每一声都是铿然作响的果决,毫不犹疑,更是在步步紧逼,逼出了森森然的杀意。
猝然间琴弦狠狠一顿,震出嗡嗡回响。凤仪眉间一紧,继而双目映射出令人恐怖的光——就似密林深处死寂不动盯着猎物的毒蛇。
触弦的刹那,他的指间一阵吃痛,心知不妙也更知一切已晚。下意识地,他看见自己右手中指的指腹被划出一道极深的鲜红。不可思议的,鲜血正一滴一滴地落在琴面上。再细看那极少用到的弦,弦身上布满了极细的锋刃,泛着诡异的绿光。哪里是琴弦,分明是杀人的凶器!
余光瞟见冷凤仪正满目刻薄地注视着他,鄙夷也好,奚落也罢,更像是骨子里透出的憎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