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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大唐军民心中,平阳公主百战百胜也好,算无遗策也罢,那都是别人怎样说,心里便怎样认得事情,她的金身,来自百年来第一个敢率唐人与胡人面对面拼杀的勇气。
承平百年,将大唐的确攒出了个广有积累的仓库,唐人的豪迈却渐渐都淹没了。当初平阳西征时,军中敢驰马射杀胡虏的,不过百中一人也算多,朝堂以下,庶民以上,人人以读书富有为目的,边关男儿,也难在胡人面前弯起雕弓来。
国家有上将,呼杨也是与契丹打了半生的老将了,可他们的勇气,朝堂里并不夸赞,使边关军民尽知传颂又如何?那些中过进士作过状元的官儿们生恐提及呼杨便惹恼了友邦人士也似,继承着百年来的怯懦,将唐人骨子里的血勇又日复一日地磨损了下去。
西征路上连战连克固然教人欢喜,却绝无面对西域诸国联军数十万人马时,老罴营将陌刀横着悍不畏死铁犁耕地似睁着眼吼着杀劈将过去,人马俱裂后教胡人丧胆的那么一股子似熟悉已久的味道。
她的出身与智慧固然教人钦服,却这百年来,有如此能耐的,三五十个人捆在一起总也及得上她,唯独那驻马挺金戟中军大纛步步进逼往敌境里杀去的勇气,百年来无人能有。
或也是她的出身与智慧教她如此,然毕竟已这样做了,纵然她是个女郎,世人认可并认定了她,麾下的将士愿意随着她的大纛,又经十数战后,唐人忘记已久的血勇,俱都聚在她的纛下来了。
这是个大变革的时代,唐人在恢复着祖先流传在灵魂里的豪迈,胡人也在学习着唐人创造出来的灿烂文明,唐人不缺文明,只缺少丢失很久的那段虎狼之心,而胡人甚么都少,唯独不少天性本有的虎狼之心。
大唐在武装着自己的灵魂,胡人在充沛着自己的羽翼,碰撞势必在所难免,只有战争,血流成河的战争,才是解决这碰撞的唯一途径。
星星点点如灯火的夜空下,萧绰裹着暖氅依在石上,自己亲手定好的李代桃僵之计,叵料竟教卫央撕破了,这让她有一点着急。
失了先手,接下来的战争,到底谁才是这头猛兽的掌控者?
萧绰很清楚辽国的家底,如今与虎谋皮的大辽,在平阳手中若真吃一个大亏的话,东海里潜伏的那头恶狼,决计会恶狠狠地扑过大海,扑上高丽,终尔扑进辽国里来。
就在片刻之前,密营飞马快报了一个消息给她,奚人不稳,靺鞨也多了军器,早教大辽赶进了大漠中的突厥人也有东返的意图。
这些消息让她难以保持平静的心情,而原州城下教柴荣打地大败的老将萧达凛狼狈而还,更在心头的涟漪里又丢下一块石头。
她没有奢望这一次把平阳公主的大军彻底断送在这里,联军没有那个能力。耶律休哥虽是名将,也没有那个能力。
她只想拖住平阳的脚步,给伤痕累累的大辽一点休养的机会,给大辽攻取高丽王建赢取时机,可这一次,好像这种可能性已经很低了。
更让她心里一紧的是,约好共事的吐谷浑,教柴荣这一次将国中战力尽都一个不留歼灭在了断翅岭,接下来,她不必想也知道萧达凛既败,一时半会没有能捆住柴荣手脚的力量,吐谷浑灭国在所难免。
没有了吐谷浑,大唐只需遣一支偏师扼守乐州,便断绝了吐蕃来侵的道路,北燕南汉,怎能抵挡平阳公主愈来愈善战的中军王师?北燕南汉一灭,江南这个教萧绰也垂涎不已的天下银库,必又添为大唐的国力,到那时,辽国拿甚么阻挡唐人的北上?而到那时,高丽处有东海那头恶狼,南边有唐人的千军万马,莫非又要像匈奴,像突厥这些原本草原上的主人一样逃进西地大漠里去么?
从来没有一个时候能比如今更教萧绰居然为一个人而生出无尽的杀机,哪怕是在秋时辽国乱局如麻的时候,面对千门万户的贵族头人,萧绰也没有如今这样想杀死一个人。
夹道里劫营,登县中一把火,断送了她瞒过敌人,瞒过盟友,甚至瞒过了辽国上下的好一手算计,值此元旦之夜,唐军不会主动发起进攻,耶律休哥也不会,难得的安静,给了萧绰心平气和地想事情的天地。
她在想,寅火率执意北上,这到底是卫央这个横空出世便教人侧目的家伙一意孤行误打误撞的行事,还是李微澜精心算计之下故意为之?
卫央与李成廷之间的龌龊,萧绰早就一清二楚,她觉着,卫央这个奸诈的人引本部北上,必有躲开军里李成廷暗算的打算,也有他胆大包天为大军探路侦察的行事目的,可正因为这两个缘由太能说得通了,反而萧绰更绝蹊跷。
世上自是有碰巧的事情的,但这碰巧的事情一旦实在太巧,而巧合又可以完美地解释,她便觉着那根本不是巧合,而是巨大的阴谋了。
当然,这只是她闲暇时候自己的猜测而已,事情既然已经发生,追究这么多似乎暂时无用,而她下定了一个决心,既然韩德让无法杀死这个坏了自己精心盘算的配军,她便亲自出手。
她知道自己擅长的是战略谋划而非战术对决,那么,接下来如何与唐军对峙厮杀,那自是耶律休哥的事情了,暂且没有甚么战略谋划要她勾勒,不如重执密营,先将不管巧合还是有意,终究是会很快成长为心腹大患的贼配军杀死才是最稳妥的事情。
他到底是要成为李微澜的臂膀,乃至靠山的!
北地之变,让萧绰隐约感觉到了后心里发冷的恐惧,不管是否李微澜在背后操控,区区数百人便能袭取雄城如登县者,世上能有几个?而在韩德让八百精骑的追杀之下依旧能闲庭信步般先夜袭夹道,又设伏骗过党项三千精骑突然杀入登县的,可有第二人?
卫央在萧绰的心里,已由原来的不足挂齿,抑或轻轻小小升成了心腹大患,她笃定自己的肯定。
试想,若有十倍的人手,这人又能做出甚么狂暴霸道的事情?
汉人里曾有不少的名将,譬如南朝有个陈庆之,那便是天纵奇才的千百年只出一人的人物,当年的白袍将军取洛阳如股掌翻覆间,两月里百战杀敌如麻,焉知今日大唐便出不了那样的一个人?
这样的人,只有彻底死了,或许才暂时不会成为威胁。
莫非要等着他麾下聚起八千虎狼,忽有一日骤然打破了中京才想起要用尽办法去对付他?
天空里,有彩灯三盏莹莹如月,萧绰蜷坐在风里,仰着头瞧着,那是唐营里飘起来的,可能是哪家唐将在为他的国家期盼天赐的福分罢?
夜中山里,那积雪已消的草坡上,形单影只的萧绰忽然觉着自己好像是一幅画,萧条而寂寥。
没有人会为她放彩灯的,韩德让敬她怕她,耶律贤只当她是个刀子,而契丹国人里,知道她的那也惧而畏之,放眼天下,看她的也都是敬而远之的人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