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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张毅肯定的回复,李春华方才松了口气。她和张龙以及两个孩子商量了一天才想出这个主意,好不容易盼到张毅离婚了,他们怎么可能放走这棵摇钱树?他想丢下张强张婷婷,想用两千块打发张家二老,简直是白日做梦!
他们会让他知道这样的想法是多么的愚不可及,只要他活着一天,他就必须对张家的所有人负责!
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但张毅一点就到了h县。他下意识地把车停到了距离张家较远的地方,然后慢慢步行走向张家。
在他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就按门铃的时候,张家的大门突然开了。
张龙看到举着手的张毅十分惊讶,他低头瞄了一眼表,还不到一点半,这个便宜儿子就来了。
说实话,他对张毅其实并不了解。当年是李春华强行要求他买下人贩子手里的张毅,说是可以帮着引来他们的孩子。
那时候他和李春华结婚已经三年了,她的肚子却一点消息也没有,这在思想保守落后的h县农村绝对是难以接受的。
不到四岁的张毅哪怕穿得破破烂烂也掩盖不住他是个漂亮小男孩的事实,但好看归好看,张龙对于要不要买下这个孩子还是有几分犹豫的,毕竟对方看起来有些呆滞,像是脑袋不太灵光的样子。
人贩子的解释是张毅在路上生了一场大病,退烧后以前的事都记不清了,所以言行举止才会比同龄的小孩慢两拍。
李春华一听张毅不记事了,就掐着他的腰要张龙赶紧应下来。综合考虑起来,这确实是笔不错的买卖。于是,张龙付了钱,张毅摇身一变成了他和李春华的长子。
虽然家里不甚富裕,张龙的大男子主义思想却一点没少。养育孩子的事他向来不插手,在张强兄妹出生之后他就更没有理由分心照顾张毅了。
张毅渐渐长大,他对这个没有血缘的孩子也越来越陌生,如今已然彻底演化成小金库的象征。
“进来吧,我出去买包烟,你妈他们都在楼上。”
张龙说完就从张毅身边擦肩而过,留下后者在原地站了片刻才进门。
一楼的客厅空荡荡的,张毅想起张龙的话,慢慢沿着楼梯向上走。建房子那阵高厅比较流行,所以张家的楼梯比一般人家的都长。
还没到二楼,张毅就听见一阵压低了的说话声。他本能地停住脚步,想要仔细听清他们究竟在吵些什么。
“妈,我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和张毅说清楚?”
“别急,他才刚离婚,我们最好等几天再提。”
“妹妹的肚子哪里还能等?张毅又不傻,肚子都突出来了说是他的种他能信?”
“反正你们谁都不许多嘴,我心里有数。白养了他这么多年,今天至少得叫他吐出一半来。”
“妈,你好歹给我留一点嘛,等他成了你的女婿,不也算是半个儿子了?”
“切,半个儿子算什么?他现在全心全意当自己是张家人,也没见妈多看他几眼。”
“一个买来的野种,哪里值得我对他好?”
这时候,张龙的大嗓门突然从楼下传来,“强子,给爹送十块钱下来,老刘家的烟又涨价了……诶,张毅,你傻站在楼梯上干嘛?”
下一秒,张毅就看到了满脸紧张的李春华,张强和张婷婷。
他想他应该觉得愤怒和悲伤,因为他的母亲和弟妹正在想办法让他“喜当爹”,他们谈起他的口气不屑极了,好像他是什么肮脏的东西一般。可实际上,张毅竟发自内心地觉得前所未有的高兴,他不是这家人的孩子,他和这些没有廉耻没有道德的人毫无关系。他的婚姻有救了,他找到了让苏幼薇原谅他的理由。
“张毅,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说一声?”李春华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慈爱些。
张毅却不想在和她虚与委蛇下去了,“按照你们说的,我和这个家没有血缘关系?”
李春华心里“咯噔”一跳,糟糕,居然让他听见了,现在绝不是全盘托出的最佳时机。就在她绞尽脑汁地思考着要怎么把慌圆过去的时候,心怀怨恨的张强便迫不及待地喊开了,“没错,你就是个来历不明的野种。要不是我们一家人好心收养你,你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张毅瞥了张强一眼,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怨毒之色,还笑着道了声谢,转身就要离开。
李春华狠狠瞪了张强一眼,忙不迭地拉住张毅,“来,二楼有空调,我们进去谈。”
张毅表情异常柔和,悠悠地说道:“我既然不是这家的孩子,分家什么的和我应该扯不上关系吧?”
李春华顿时慌了神,少了张毅他们还分什么家?急急说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这么见外的话?有没有血缘关系,我们还不是一家人?”
张毅望着她似笑非笑,毫不掩饰的嘲讽让厚脸皮的李春华也忍不住缩回了手。
见自己母亲受挫,张强看不下去了,冲到张毅面前两手拽着他的衣领质问:“你这是什么态度?畜生!”
张毅的脸色难看起来,低喝着命令道:“松手!”
他积威已久,张强下意识地想要放开,不知怎么突然恶向胆边生,松开衣领的手没有收回来而是重重推了他一把。
张毅一时不察,整个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本来只是皮外伤而已,糟糕就糟糕在张毅一直没有放弃挣扎。最后他是成功地在停了下来,头部却狠狠地撞上了楼梯边足有成人高的镀金财神像上。
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到了,尤其是张毅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头部汨汨流出血来。
张婷婷尖叫一声,险些晕过去,紧紧搂着李春华,后者还算镇定,找回自己的心跳后问了一句,“要叫救护车吗?”
张强脸色通红,不知道是气得还是吓得,恶声恶气地说道:“叫什么救护车,他死了所有财产不都是我们的了?”
话音刚落,张婷婷又是一声尖叫,李春华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半晌,张龙的声音在压抑的静谧中响起,“救护车可以不叫,但我们必须把张毅用他的车送到医院去,不能让他死在我们家里,太晦气了。若是耽搁了时间让他死在半路,那就和我们无关了。”
张龙是一家之主,他发话了没人敢不听。等张强慢悠悠地找到张毅的车再把他送到医院救治,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以后的事了。
张毅做了长长的一个梦,梦见他还是个三头身的小不点,跟着一个漂亮的女人去酒店吃饭,然后女人不见了,他和一对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夫妻待在一起。后来,连那对夫妻都没有了,张龙和李春华把他领回了家。
他想制止梦中那个还是小孩的自己不要和张家夫妇离开,却无能为力;他努力想要摆脱这个梦境,却只能如走马灯般看着自己慢慢长大,看着自己近三十年的生命一幕幕闪过,最终定格在张家楼梯上鲜血淋漓的画面。
张毅惊醒过来,一种莫名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他转过身,惊恐地发现另一个插着管子的张毅静静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房间里只有一个护士在做基础检查,他听见她一边写字,一边感慨道:“多帅的一个男人啊,居然成了植物人……”
他大声叫喊,甚至冲到护士的身边大力触碰她,但对方仍旧毫无反应。他不得不悲哀地承认,自己变成了一个不为人知的魂灵,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这个病房里——确切地说,是他身体范围的五米以内。一旦超出范围,他就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了。
根据护士手里的病历,他知道现在离他出事那天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他眼下就是个活死人状态,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过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人世。
当天下午,他便见到了前来探望自己的苏幼薇。
她看起来很憔悴,整个人像是瘦了一大圈。
苏幼薇坐在病床旁边,凝视着床上的他,好半天之后才开口说道:“阿毅,求求你醒过来好吗?我一个人快撑不下去了。你知道吗?你家人天天闹着要我把财产给他们,不怕你生气,我其实一点也不相信他们,甚至我觉得他们跟你受伤脱不了干系。明明只是小伤,如果不是救治太晚失血过多,你也不会变成植物人……”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他在一边看得心如刀绞,想要抱着她安慰她却做不到。
他不得不佩服苏幼薇的敏锐,张家人确实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们的确是他至今不省人事的罪魁祸首。
日子一天天过去,困在病房一角的他见到的人除了医生,便是苏幼薇母女了。张家人曾经来过一次,在他床上骂骂咧咧抱怨了两三个小时,大意是他怎么还不去见阎王,赖在这里既碍眼又烧钱。
然后他们就再也不曾出现过了,仿佛这世上没有张毅这个人一般。
半年后苏幼薇将他送到另一家疗养院,那里的环境和设施更有利于他的病情。
苏幼薇基本一个星期来看他两次,陪他说说话,聊聊近来发生的事。夏夏通常和她一起,偶尔还能见到苏幼薇的父母。
平时照顾他的是一个和善的中年女护工,从她时不时的自言自语中他得知这家医院价格高昂,就连她本身,也是苏幼薇花了高价请来的,为的就是他能接受到最无微不至的照顾。
他感动的同时也忍不住害怕,他怕苏幼薇迟早会厌烦他,会抛弃他,任他自生自灭,毕竟他们已经离婚了,她还年轻,不可能一直不嫁人,只守着他一个——虽然他心底始终抱有这样自私的幻想。
没多久他的担心便成了现实,前来探望他的苏幼薇身边多了一个赵行简。即便他再努力催眠自己,也不得不接受那两个人越来越亲密的事实。
一年过去了,他的病情依然很稳定,没有任何要苏醒的迹象。
时间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了确切的含义,只有在苏幼薇和夏夏出现的时候他才能感受到自己的灵魂还是活着的。
有一天苏幼薇闲聊时和他说起在疗养院里遇见了一个和他有七成相似的男人,对方远比张强更像他的同胞兄弟。
她当是玩笑,他却知道这个人很有可能真的是他失散多年的兄弟。
几天后,他的病房迎来了新的客人——他亲生的母亲和兄弟。
苏幼薇说的没错,长相已经说明了一切,更遑论这里是医院,想要做个亲子鉴定再容易不过了。
从那以后,中年美妇人就常常来看他,话里话外满满的都是歉意和忏悔。她说了许多有关他的身世和亲人的事,承诺会把他送回p市最好的医院接受治疗。
他惊喜于自己家世的显赫,迫不及待地盼望见到苏幼薇。他想他的家人一定会联系他的前妻和孩子,到那个时候,苏幼薇就没有理由再怪他了。等他醒来,他们的复婚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他等啊等,两个月后苏幼薇才再次踏入他的病房。她的脸上毫无喜色,只是语调僵硬地告诉他她决定带着一家人和赵行简出国定居——因为她不能忍受自己女儿的监护权被一群无端端冒出来的他的亲生家人夺去。
五年过去了,他再也没有见到苏幼薇和夏夏,甚至于他那些所谓的父母兄弟,也只在逢年过节时来医院走个过场。
就在他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苏幼薇母女的时候,她们回来了,与之同行的还有赵行简和一个四岁的男孩。
他早就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死了,可在那一刻他还是听到了心碎的声音。他的女孩,最终嫁给了别人。
接下来的十几年,他见到最多的人是夏夏。他看着她从肉乎乎的小包子长成了亭亭玉立的漂亮女孩,看着她亲昵地称呼赵行简为爸爸,看着她和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亲热地说话,看着她带来自己的男朋友,看着她送来婚礼的视频……
他不知道自己错过了多少,他只知道时间如流水,带走了他的爱人,女儿。她们各自开始了新生活,只有他一个人,孤独地躺在病床上,靠着呼吸机苟延残喘。
如果老天能再给他一次机会,他默默祈祷着,带着笑意看着自己漂浮在空中的身体渐渐消失于无形,他发誓,他一定会把所有的错误都扼杀在摇篮里。
刺耳的提醒音划破病房的宁静,仪器上的心跳慢慢变成了直线,不再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