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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学堂就建在道观里面,从外面看,很不起眼,不过胜在周围青山绿水,边上还有花开灿烂,野趣横生,这些都是城里,尤其是大宅子里没有的,换作一个大人在此,顶多就感叹一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小孩儿们毕竟童稚未脱,尤其是五六岁的小孩子,瞧见彩蝶翩翩,雏鸟清啼,心里总还是有些雀跃的。
不过这其中又显得泾渭分明。
衣着华丽的那一拨,明明带着一丝忐忑一丝期待,却偏偏还要露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微昂起下巴,傲气流露无疑。
穿着寻常,一看就是出身平民人家的那一拨小孩儿,却丝毫不掩兴奋,打从一入门,便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一面左右顾盼,学堂里洋溢着一片热闹的氛围。然而他们也很聪明,瞧出另外一边的轻视与嘲笑,便坚决不越雷池一步,只在自己这边说笑。
先生还没来,方才进来的时候只有一个年轻道人带路,此时道人也不知去向,一群小孩儿就这么被晾在学堂里。
“吵死了!”冯颐大叫一声,抄起手中的书本往书案上狠狠一摔。
全场寂静。
众人都被他吓了一跳,纷纷扭头望过来。
冯颐怒道:“我就不明白先生到底是怎么想的,龙生龙,凤生凤,怎么可以龙蛇混杂,让我们和平民百姓家的孩子一起进学!”
他是滕国公家最小的孙子,今年刚满六岁,说话还带着点奶声奶气,用这样的嗓音发出怒气冲冲的吼声,在旁人听起来很是滑稽,不过与他一个阵营的那些勋臣世家出身的小孩儿却纷纷叫好,有的还跟着起哄应和。
“就是就是!要不是我娘非让我来,我才不来这鬼地方,蚊虫还多!”
“先生怎么还不出现呀!”
“听说这回教咱们的是个女先生呢,就跟你阿娘和妹妹一样!”
“女的怎么能当先生,我阿娘说是陛下亲封的济宁伯呢!”
“没错,济宁伯就是女的,我听我爹提过的!”
“可我们来这儿进学,这些寒酸家伙凭什么能和我们坐在一块儿啊,他们怎么配,我不管,我不想和他们一起!”
话匣子一打开,世家小孩儿这边也开始叽叽喳喳,可见小孩子大多喜欢说话,只是方才端着架子而已。
可最后那人的话一出口,平民小孩儿那一边立时就炸开了。
“你以为我们愿意和你们待在一块儿么,我们是来听先生讲课的,不是来找你们玩的,不要脸!”
“你说谁不要脸!”冯颐腾地站起来,怒目以对。
“说的就是你!”那边也有个小孩儿站起来,个头比冯颐稍矮一些,肤色微黑,但挺清秀。
两方人马原本谁也不肯搭理谁,经由这句话点燃引线,迅速升温,变成吵架,吵架演变为动手,男孩们扭打成一团,女孩儿则在旁边尖叫躲避,现成一团混乱。
而此时的顾香生,坐在隔壁听见动静,啜一口酸甜可口的桃汁,摇摇头:“麻烦来了!”
嘉祥公主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也跟着微微蹙眉。
顾香生原本只想教附近农户的小孩子开蒙,谁知道那些世家听见风声,也纷纷送孩子过来,这样两拨出身完全不同的孩子,凑在一块儿能安生才怪。
这蒙学还没开始上课呢,就有一个如此“热闹”的开端,换了谁都会觉得闹心。
自打顾香生在道观安顿下来之后,嘉祥公主便会到这里来找她,一开始只是上门拜访,后来次数越来越多,现在三五天都会来上一回,偶尔还在这里过上一夜。
道观四周依山傍水,清幽静美,这是京城里那些宅第就算建得再漂亮也无法享受到的景致,对嘉祥公主而言,坐在这里,反而比坐在公主府里要来得舒适很多。
虽然与驸马刘筠住在同一屋檐下,两人却已经有十天半个月没见过面,后者时常出去寻花问柳,一刻也不愿待在公主府里,一开始兴国公打过骂过,甚至绑着次子入宫请罪过,但事情过后,刘筠依然故我,说白了就是“虚心认错,坚决不改”,刘家也拿他没办法。由于先皇后的缘故,皇帝对兴国公家感情颇深,断不可能因为驸马喜欢拈花惹草就治驸马的罪,此事便不了了之。
日久天长,公主夫妻之间隔阂较深,见了面也是相敬如宾,要说感情,那真是一点也没有。刘筠是次子,没有传宗接代的压力,刘家人也知道他的德性,不敢也不可能责怪公主,只是这样一来,两人也就迟迟没动静,嘉祥公主嘴上不说,心里未必不黯然。
虽说是公主,可她自打出生就不是个受宠的,又没像夏侯渝那样经过外面风雨的磨砺,在宫里就像个被人遗忘的小透明,只因皇帝正好需要一个公主与兴国公家联姻,这才轮得上她。当日不明刘筠底细,单看兴国公一家,那真是没什么可调的,家风严谨,又受天子看重,还是先皇后母家,若无意外,再延续两三代富贵,也不成什么问题,那时候姐妹们都说她有福气,嘉祥公主自己心里也甜滋滋的,带着少女固有的羞涩与憧憬,谁知靠谱的刘家偏偏出了刘筠这么个意外,嘉祥公主不止一次怀疑不能不怀疑自己命不好。
就算回宫,陛下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必然是没空听她这个女儿诉说婚后闺怨的,至于生母,左右只会劝她要好好与驸马相处,不要摆公主架子罢了,每每在京中出席宴会,又总能感觉到别人若有似无的同情目光,嘉祥公主心头苦闷无处可说,待在道观便成了为数不多的消遣。
顾香生不会去问她与驸马相处得好不好,不会让她要放下身段去讨好驸马,也不会让她要拿出公主威风教训驸马,品茗吃点心,聆听周围清风,与远处隐隐传来的寺庙钟声,嘉祥公主竟感觉前所未有的放松与惬意,待在这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此时隔壁学堂里的孩童吵闹成一片,怒骂声哭喊声不时传来,连苏木等婢女都被惊动了,跑过来察看究竟,唯独顾香生毫不动容,依旧优哉游哉,嘉祥公主早将她当作知心朋友,怕她不知利害,得罪了那些世家,便劝道:“你要不要过去看看,可别打坏了,那些小孩儿虽然是庶子,可也都出身公卿世家,若打伤了,他们家里的人必生怨言,再要闹到陛下跟前去,可就难看了!”
顾香生还慢条斯理喝完茶盏里的最后一口茶:“往好处想,总要出事才好收拾局面,风平浪静,反倒找不到突破口了。”
话刚落音,外头便进了人,面目陌生,从打扮上看,显然是某一家带来的仆从。
对方显然没料到嘉祥公主也在这儿,气急败坏进来,却愣了一会儿,只能过来先行礼:“公主安好,济宁伯安好。”
嘉祥公主问:“你是哪一家的?”
对方:“小人是滕国公家的,小郎君被打了,还请公主和济宁伯快过去看看罢!”
他原想过来兴师问罪的,但碍于公主在场,不好太过无礼。
顾香生笑了一下:“有你们照看着,还会被打么,怕是你们打人家才差不多罢?”
听她这样说,对方的面色便难看起来:“滕国公信任济宁伯,方才将小郎君送至这里来进学,却没想到第一天就被打,这事小人回去之后定当据实禀告!”
滕国公府家大业大,顾香生却只是个空头爵位,还是妇道人家,两相对比,连下人也不免有所看轻。
顾香生却只笑了笑:“我又没有拦着你,你想怎么说,自然是你的事,冯家若是不满意,大可将贵公子领回去,也不至于在我这里受委屈。”
她说罢起身:“公主稍坐,我去隔壁瞧瞧。”
嘉祥公主点头:“你去罢。”
那些世家小孩子虽然是庶出,来的时候自然也是乘坐马车,仆从成双的,此时见小主人挨揍,自然要挺身而出,不过这毕竟是别人的地盘,他们还不至于敢闹出人命,只是那些书案座席全都因此遭了殃,连书本都被当成攻击的工具,一时间鸡飞狗跳。
此时距离双方吵起来,到顾香生出现,也才过了短短一刻钟。
她将时辰火候掌握得刚刚好,不至于出现难以收拾的局面。
“住手。”
大伙打得正起劲,这样温温柔柔的声音自然是没人听的。
边上一个世家小女孩将手上的千字文直接砸向正在和冯颐打架的小孩儿头上,书本在半空划过一条抛物线,弧度优美地正中目标,那小孩儿哎呀痛叫一声,冯颐趁机一拳揍上去。
小女孩拍手叫好:“冯六郎用力点!打他,打他!”
顾香生:“……”你这么兴奋怎么不自个儿上呢?
她直接将手上的茶杯扔出去,青光从冯颐耳边堪堪掠过,直接在他身后砸出朵花,当啷一声,碎瓷四溅,又正好在边角,被高几挡住,不会伤到人。
众人惊了一下,动作随之顿住。
片刻的寂静中,顾香生依旧慢声细语:“我姓顾,是学堂的先生,你们也许听过我,也许没有,不过不要紧,打从今日起,我们就算认识了。来京城之前,我曾在邵州上过战场杀过人,七尺壮汉的脖子,咔擦一下就扭断了,还有,我射箭的准头也不错。方才你们也见识到了,若是还不停下来,等会儿茶杯可就直接换成别的了。”
什么扭断七尺壮汉的脖子一类,顶多只能吓吓小孩子,但在场还当真都是小孩子,所以几乎全被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