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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凰。
阴暗的地牢里,凰静贞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双目呆滞而无神。
凰静芙下了阶梯,慢慢靠近。
眼前阴影垂下,她抬头,嘴角一抹淡淡笑意。
“皇姐。”
狱卒端了凳子过来让凰静芙坐下。她凝眸看向凰静贞,“为什么要这么做?”
凰静贞下巴搁在双膝上,眼睛里流露出款款笑意来。
“皇姐不是很清楚么?”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苦笑连连。“当年我劝你不要迷恋明月殇,情之一字乃穿肠毒药,不可尝试,否则会肠穿肚烂而死。可如今我自己也品尝情滋味,才知晓那种感觉。便是痛彻心扉,万劫不复,也不要一生淡若止水,平静无波。”
凰静芙定定的看着她良久,长长一叹,黯然道:“后悔吗?”
“那你呢?后悔吗?”
凰静贞反问,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
凰静芙沉默好一会儿,才道:“我后悔了。”
凰静贞一呆,几乎是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凰静芙幽幽一笑,眼里写满了苍凉。
“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十七年前去南陵参加他父皇的寿宴。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她忽然自嘲一笑,“这世上哪里来的如果…”
“皇姐…”
凰静贞眼神里微微疼痛,唇角一抹凄苦。
“这世上有多少痴情女子,就有多少薄情男儿。不,他们不是薄情,也不是寡情,他们只是将深情都给了另一个人而已。”她轻轻的说,“皇姐,其实我很早就已经知道。他心里没我,我以前总觉得,只要我一直呆在他身边,总有一天他会被我打动。可是我错了…这世上什么东西都可以争,唯独只有心,争不过也抢不过…”
“所以你为他牺牲,因为这样,他就能永远记住你。是吗?”
凰静贞垂眸,自嘲道:“皇姐,我是不是很傻?”
“是很傻。”凰静芙深吸一口气,“不过咱们女人不都是这样的么?傻,却又痴。”
她站了起来走了几步,然后脚步一顿,忽然一挥手,铁链掉落。
凰静贞一怔,就听她说。
“你走吧。”
凰静贞震惊的看着她,“皇姐?”
凰静芙没回头,只是淡淡道:“最多一个月,云墨就会打到国都,金凰保不住了。我身为金凰帝君,理当和金凰同生共死。”她叹息一声,“去吧,去找他。他从如意城离开后就来金凰找你了,我派人截杀他,原本想试探他对你有几分真心,可他被离恨宫的人救走了。”她微微侧头,“皇妹,你比我幸运。至少他心里是有你的,或许连他自己都看不明白。但我相信,你回到他身边后,他会好好待你的。”
凰静贞站了起来,眼神复杂。
“可是,我已叛国…”
凰静芙苦笑,“国都要不保了,还有什么叛国?你走吧,我不会让人送你。”她忽然想起明月殇,他放走了凤君华,却派人截杀。只有她明白,他不是真正想要凤君华的命,心中不过还有最后一丝希望,想要留住那个女子而已。更或者,他意识到大势已去,他们都即将成为亡国之君。生前得不到,死后那个女子的尸体能陪在他身边也不错。
是吗?
阿殇,这世上最了解的人,才是最爱你的人。可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才失去了被爱的资格。
因为互相太过了解,没有了其他发展的空间。
早就明白的,只是放不下而已。
如今到了这个地步,放不下也只能放下了。
……
凰静贞怔怔的看着她离去,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深黑的牢狱深处,那一点明黄光晕一点点消失,徒留空气,寂寞而冷清。
她看着看着,忽然眼角便落下泪来。
“皇姐…”
幽幽的叹息声响在耳侧,“我说,她都放你走了,你还愣着做什么?等着被抓?”
凰静贞一怔,猝然回头,对上一张惊艳绝伦而笑容满面的容颜。
“你是…”她忽然想到什么,眼睛陡然睁大。“你是…”
话未说完,她便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风声掠过,紫衣女子接住她的身体,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自言自语道:“我的样子有那么恐怖么?”随后撇撇嘴,带着昏迷过去的凰静贞,身影一闪便消失无踪。
……等凤君华再一次站在门口的时候,就看见慕容琉风站在床前,和明月昭大眼瞪小眼,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云裔在一旁优哉游哉的喝茶,满眼都是看好戏的味道。
“小风。”
慕容琉风回头看见凤君华,立即就小跑了过去。
“姐,你没事吧?刚才是不是这臭小子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给你…”
凤君华皱眉打断他,“他是你表哥。”
慕容琉风一顿,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她,呐呐道:“姐,你…你没开玩笑吧?”
明月昭哼了声,眼里明明白白写着嘲讽,眼角余光却还是忍不住瞥向凤君华,等看见她身后的云墨,面色又是一沉,别过了脸。
凤君华已经走了过来。
“你当真要我帮你救她?”
明月昭低着头,漠然道:“我娘死后,你对我最好。可后来我发现,她比你对我更好。”
凤君华抿了抿唇,然后道:“我答应你。”
“我答应你。”
明月昭一愣,回头看着她。
凤君华沉声道:“我会帮你救他。”
“不用了,人我已经带回来了。”
不知哪里飘来的女声,明明开口的时候好似很远,但话音落下已经尽在耳侧。
凤君华悠然回头,云墨和云裔已经掠了出去,同时四周暗卫涌动,全都一拥而上。
等凤君华和凤含莺出去的时候,就看见一个紫衣女子被一群暗卫包围着,她怀里还抱着一个人,面对那么多暗卫以及士兵,却应付得游刃有余。
她的武功…
正想着,那紫衣女子已经开口了,带几分笑意。
“墨儿,我这才刚回来,你这欢迎仪式可有些特别啊。就算你不念昔日我和你母后的交情,怎么着如今我可是你岳母,你好歹也得对我客气点才行吧。”
凤君华忽然睁大眼睛,急急道:“住手。”
她开口的同时云墨也开口了,两人异口同声,众人一怔,全都退了开去。
那紫衣女子这才懒懒回头,容颜如娇花照水,海棠春色。虽然眉角眼梢有浅浅的皱纹,却风情如故,一笑嫣然,倾国倾城。
咋一见到她的面容,凤君华如遭雷击,浑身都止不住颤抖,几乎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
她蠕动唇瓣,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呆呆的看着那紫衣女子,眼底凝聚着泪痕。
云墨也是满脸震惊,却很快冷静下来。云裔表情最夸张,“你是…千姨?你…你不是…”
话未说完,身边红影一闪,凤君华已经掠了过去。在距离那紫衣女子三步之外停了下来,双眼直直的看着她,放在身侧的手一寸寸收紧,喉咙干涩,说不出一句话来。
莫千影看见她明显也有些恍惚,当年她死的时候女儿才不到七岁。一晃十七年过去了,女儿已经长大成人,如此美丽,与那人如此相似…
她将怀中已经醒过来的凰静贞往外一推,然后就对凤君华张开双手,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
“绯儿,过来,让娘好好抱抱你。”
凤君华隐忍多时的眼泪终于顷刻而下,她立即跑过去,紧紧的抱住莫千影,嘶哑道:“娘,是您吗?真的是您吗?您…还活着?”
一声‘娘’出口,莫千影也忍不住眼角酸涩,抱着她的手紧了紧。
“绯儿,是我,娘回来了,回来了…”
周围所有人都没有说话,除了云墨以外,包括云裔在内,都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
凤含莺最是最不了解情况的那个人,她拉了拉云裔的衣袖,呆呆的问:“花和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是…”
“是千姨。”
云裔捏着她的手微微收紧,显然也是十分激动。
“没错,是她。世界上会凤凰诀的除了她们母女便没有其他人,千姨她…她没死,她还活着。”
随后出来的慕容琉风也呆呆的看着失散多年此时重逢紧紧相拥的母女俩,眼神里还写着茫然和不可置信,隐约还有惊人的欣喜。
所有人当中,只有云墨最淡定,他脸上露出几分笑意,眼底神色也跟着一松。他的喜悦不仅仅只是因为莫千影的死而复生,而是…
他看着哭泣不止的凤君华。
虽然自她清醒以后就没有再提十七年前那件事,但他知道,弑母之罪早已在她心里根深蒂固,她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他一直都担心,担心等一切落幕,她会想不开。他不知道千姨怎么会死而复生,但他知道,只要千姨还活着,她就不会再痛苦。
“娘…”
凤君华死死的抱着莫千影,喜极而泣。
“我好想你…”
莫千影眼中泪水在打转,哽咽着。
“娘也想你。”
母女俩抱头痛哭,周围的人也不由得面露凄然和感慨。
云墨走过去,“千姨,您一路赶来舟车劳顿,先进去说话吧。”
莫千影擦了擦眼泪,推开凤君华,这才抬头看向云墨,一番打量后扬眉道:“什么千姨?我女儿都嫁给你几年了,我听说如今你们俩可是连孩子都有了,还叫千姨?快,叫一声娘听听。”
凤君华低着头,听了这话就忍俊不禁。刚才母女重逢的喜悦被冲散,化为细细暖流在眼中流淌。
云墨也不含糊,笑吟吟的拱手。
“娘教训得是,小婿见过岳母大人。”
莫千影这才笑眯眯的点头,“这才像话嘛。”
她眼神一瞥,落到云裔身上,又看见他身旁的凤含莺,似笑非笑道:“小子,看不出来嘛,你竟然收心娶妻了?”
凤含莺脸色不大好,云裔干咳一声走过去,苦着脸道:“千姨,您可不能害我。不然我好不容易娶回来的媳妇要是跑了,我上哪儿找去?”
凤含莺狠狠踩了他一脚,恶狠狠道:“你给我闭嘴。”
云裔果然闭上了嘴巴,不说话。
凤君华抬头看见在一旁站着不说话的凰静贞,她没见过凰静贞,但离恨宫既然有她的资料便就有她的画像。
“阿昭在等你,你去吧。”
凰静贞愣了愣,虽然对凤君华闻名已久,但今日却是第一次见她。天下第一美人自然姿容绝代倾国倾城,但亲眼见到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心中微震。
之前在牢房的时候看见莫千影,便觉得那女子已经是世间少有的绝色,而她的女儿,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话带到了,凤君华就不再理会她,拉着莫千影去了自己的房间。一坐下来,她就急切的问:“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年我走火入魔,不是…”
“你想起来了?”
莫千影微微讶异,随即了然。
“我听说你去年受了刺激精神失常,原来是为这事儿么?”
她叹息一声,“那天,我确实死了。”
凤君华心中一紧,眼里流露出深切的痛楚来。
莫千影知道她在想什么,拍了拍她的手。
“绯儿,你不用觉得自责跟愧疚,你没有弑母。”
凤君华眼底含泪,身子在颤抖。
云墨坐在她身边,眼神怜惜而担忧,回头对莫千影道:“娘,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莫千影眼神有些悠远。
“绯儿,我不是死在你手上。而是…死于凤凰诀情劫。”
凤君华目光睁大,一屋子人都震惊的看着她。
“娘。”凤君华呐呐道:“那时您不是才过了雷劫么?甚至连浴火劫都还没过,怎么会…”
莫千影微微摇头,“你或许不知道,凤凰诀三劫除了天雷劫,其余两劫是可以反过来的。”
“反过来?”
“是。”莫千影道:“只不过跨劫,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凤君华心神震动。
莫千影沉吟一会儿,眼神复杂。
“你…你知道自己的身世了吧?”
凤君华点点头,又想起什么,问道:“娘,您不是在雪山么?您下山来,爹知道吗?”
“他…”
莫千影神情微微恍惚,喃喃道:“他一直守着我的尸身么?这么多年…”
凤君华抿唇,点点头。
“娘…”
莫千影忽然一笑,眼底泪痕散去,却是换了话题。
“当年我因他身中情劫,全身血液逆流险些血尽而亡,幸亏你当时走火入魔给了我一掌,否则以我当时的情况。若当真血尽而亡,肉身不保,灵魂也不能出窍而回归我的本体。”
“什么?”
凤君华瞪大眼睛,“灵魂出窍?”
凤含莺接过话,“回归本体?”
然后两姐妹异口同声道:“什么意思?”
不止她们疑惑,其他人更是震惊。幸好房间里都是自己人,不然灵魂附身这种事要是被其他人知道了,还不定得闹出多少风波来呢。
“别急,听我慢慢说。”莫千影柔柔一笑,道:“当年你走火入魔对我打出的那一掌用了十成内力,凤凰诀真力也因此传给我,让我暂时缓过情劫,我心知情劫躲不过,但我不想血尽惨死,所以最后的关头,我催动真气逆流。凤凰真力震碎了我的奇经八脉,还因此激发了浴火劫,内腑被烧,外伤严重,自此而亡。”
凤君华愣愣的看着她。
这么久以来,她被弑母之罪折磨得疯狂崩溃,几次想要自杀。如今娘却告诉她,她没有弑母,她没有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心中一直堆积的沉重负罪感好似在这一刻突然散尽,却并没有轻松,只觉得沧桑而悲凉。
“娘…”
莫千影将她揽入自己怀里,眼底泪水又涌了出来。
“所以孩子,你不要自责,你没有弑母,我也没有死。”她含泪说着,“我死后灵魂出窍,被卷入时空轮回,回到了二十一世纪。”她颤抖着,轻轻说道:“当年我之所以灵魂穿越,是因为二十岁生日那年和朋友一起去爬山不慎坠崖。等我回去以后才发现我没死,只是成了植物人,昏睡了二十八年。”
二十八年!
云裔等人倒抽一口冷气。
凤君华却抬起头来,泪眼婆娑道:“您说,您回去了?十七年前,您穿越回去了?”她又哭又笑,“娘,您知不知道,那年我也穿越了。师父打开时空之门,将我送去了二十一世纪。我们…我们在同一个世界呆了十二年,我却不知道…不知道您还活着…”
慕容琉风呆呆的坐着,有些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穿越?
灵魂附身?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云裔是知晓凤含莺来自异世的,此时听凤君华说起这些,不由得握了握凤含莺的手。
他们相隔两个时空,却能走到一起,实在是千万分之一的机会,当得好好珍惜。
凤含莺感受到他心里的变化,不由得抬头,对他微微一笑。
那边,莫千影听到凤君华的话,也呆了呆,随即苦笑。
“是吗?”她抚着凤君华的脸,眼神哀切而疼惜。“老天爷真是捉弄我们母女俩。”她摇摇头,“我回去以后就醒了过来,但五识已丧,四肢已残。只能在最初的时候感应到那个世界的味道…”
五识已丧,四肢已残?
凤君华抬头看着她,满脸泪水。
她们母女的经历,何其相似…
周围的人也忍不住神情微动,全都看向凤君华。当年她渡情劫的时候,也是这般。其中感触最深的,莫过于云墨。
他侧头看着身边女子,眼神写满了疼惜和爱恋。
莫千影自然也是知晓凤君华早已渡过情劫,微微一顿,随即笑道:“我睡了十二年才醒过来。”说到这里,她又看向凤君华,无奈道:“当真是命运难逃。你我当年一起坠入异世,我却躺在病床上不能动,甚至都不知道我的女儿竟然也在我不知道的角落里过着怎样的日子?等我醒过来,你却又回来了。若非这次我渡浴火劫,恐怕…”
“等等,娘。”凤君华忽然打断她,“您说您渡过浴火劫了?”
莫千影点点头,仔细想了想。
“其实我早在几个月前就回来了。嗯,我记得那天是三月十六…”
“三月十六?”
云墨忽然开口,神情微微奇异。看向凤君华,“三月十六,正好是青鸾生产那一日。”
众人再次看向莫千影。
浴火劫必定历经人生至痛。
母女连心,凤君华生产之痛,便是隔着两个时空,莫千影也是能感受到,因此才渡浴火劫么?
莫千影怔了怔,随即释然一笑。
“难怪。”她看着凤君华,神情哀叹而歉疚。“绯儿,这些年娘不你身边,你受苦了…”
凤君华靠近她怀里,摇头道:“不苦,没什么比娘还活着更重要。”
莫千影眼圈微红,心中也涌现浓浓感伤和喜悦。
“我去东越的时候,你又刚好去了南陵,墨儿也随之离开,我原本想联系离恨宫,但我知道你有事情要做,怕你知道我还活着会影响到你,便去了如意城。”
“如意城?您去了如意城?”
凤君华抬起头来,“您见到大哥了?”
莫千影点点头,“我让他不要给你们传信,然后就去了金凰,顺便把那个凰静贞给救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凤君华这才明白过来,而后又想起一个问题。“娘,您说您是因浴火劫而穿越。也就是说,您这次不是魂穿,而是身穿?”
她目光渐渐睁大,“这么说起来,爹应该不知道您还活着?”
“他…”
莫千影忽然一顿,下一刻,她身影掠了出去。
“娘,您去哪儿…”
凤君华心里一慌就要追出去,云墨拉住她的手。
“爹来了。”
“什么?”
凤君华一脸震惊。
……
一屋子人全都追了出去。
莫千影城中居民屋顶上,不远处,天机子一身白衣如雪,遗世独立的站着,目光遥遥的看向莫千影。
无法形容那样的眼神,像是前世今生,寻寻觅觅,终于得见。也像是海枯石烂,回首看见那人依旧站在远处,含笑以对。
凤君华站在城楼上,远远的看着,没有人过去,也没有人说话。听到消息激动而来的易水云也在此时停下脚步,抬头望过去。
半晌,莫千影忽然一笑。
“师父,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