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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小万姨娘因言语不慎冲撞了沈荣华,沈荣华代沈恺下令掌嘴三十,又被禁足了。这么多天不见夫主,宠爱不知要被分走多少,估计她都快急疯了。她是沈老太太最小的侄女,与万姨娘同父异母,也是庶出。前生今世,沈荣华跟她接触很少,对她的品性不了解,但知道她与万姨娘是旗鼓相当的争风吃醋的对手。
即使重生之后,沈荣华都没想过去了解万家的人,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或许她从根本上都没把万家看成是对手。毕竟她的外祖母出身万家,她对万家的敌意并不深。还有一点,就是沈老太太和万姨娘之流也不用她费心思去了解。
万姨娘有一妹一弟,妹妹不知嫁到哪个大户人家做妾了,弟弟还在读书,这些还是听林氏说的。至于小万姨娘,沈荣华只知道她是万家四房诸多庶女中的一个,羡慕沈家的富贵,也挤进来了,根本不知道她有兄有弟,更别提年纪多大了。
可初霜却知道小万姨娘兄弟的情况,想必她应该了解更多。初霜被买进沈家之后就在绣房,而小万姨娘去年才到沈家,她们能有多少接触呢?
“姑娘,茶凉了,奴婢去换一杯吧!”初霜打断了沈荣华的沉思。
“不用了。”沈荣华很认真地看着初霜,笑了笑,说:“等饭菜来了,你分出一份让你表哥拿到花房去吃,府里人多嘴杂,嘱咐他没事少出来。还有,裕郡王世子知道他男扮女装,似乎对他颇有怨气,也告戒他小心应对,少惹是非。”
“是,姑娘。”
沈荣华用过晚饭,都洗漱卸妆完毕了,初霜才回来。雁鸣等人都到周嬷嬷房里做针线了,只有两个小丫头守门。初霜进来之后,沈荣华把两个小丫头也打发走了。她对初霜有太多疑问,今晚,她想很轻松,又很认真地跟初霜说说话。
初霜见沈荣华表情有异,轻声问:“姑娘是不是有话要问奴婢?”
沈荣华让初霜坐到临窗的大炕上,她也上去,与初霜对面而坐,“初霜,你伺候我至今刚一个多月,可我很信任你,我也知道你是聪明人。只是我总觉得有时候你很奇怪,我前些日子就想跟你说说话,直到现在才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
“姑娘想问什么就问吧!奴婢敬重姑娘、也敬佩姑娘,凡奴婢知道的,不敢有任何隐瞒。”初霜已猜到沈荣华想问什么、想说什么,她也确实不想隐瞒。
一个人背负着诸多的梦中的情景,她感觉很累,生活变得复杂而沉重。她也想找一个人替她分担,帮她解掉痛苦和仇恨的枷锁,让她变得轻松快乐,哪怕只有一天。她伺候沈荣华时间不长,但那种彼此间的信任好似天成,很深厚。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她和沈荣华是主仆,但她把沈荣华当知己。
屋外月光如水,房内豆灯火,仲春的夜色微凉,却静谧而安详。
沈荣华静静地看着初霜,许久,才笑了笑,说:“初霜,有时候我感觉你就象一个很大很大的谜团,我看不透你、也猜不透你。你知道好多事情,已超出你的年龄和阅历,以前我也试图问你,可我感觉你总在刻意回避这些问题。”
初霜咬了咬嘴唇,说:“不瞒姑娘,其实奴婢对姑娘也有这样一种感觉,姑娘的心计、阅历和谋算也不象一个还不满十三岁的女孩。对姑娘有这种看法的不只奴婢一人,就连奴才中最厚道的雁鸣都说姑娘这一段时间跟以前大不一样。”
“雁鸣伺候我时间最长,她进府时刚七岁,我五岁,那时候还在京城。我每一次生病吃药,都是雁鸣先吃几口,她说不苦,我才吃。有时候,她被苦得都掉眼泪,仍说不苦,我就是喝着再苦也能喝下去,因为我信她。”沈荣华微笑着轻叹一声,又说:“雁鸣说我变了,那我就是真的变了,有时候自己变了,可自己都察觉不出来。唉!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不过,我能察觉到自己的变化,好像是从那次投湖被连大人救下,慢慢地就跟以前不一样了。”
沈荣华没有回避自己的变化,只是说得很隐晦。她不想跟任何人说自己不堪欺侮,投湖自杀,被连成骏救下,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之后,记忆里多了一个前生。她知道自己重生了,但这种事很诡异,有时候想起来她都觉得后怕。熟悉她的人都感觉到她和投湖之前大不一样了,但她不想为任何人释疑,也无法跟人说起。这些人不管是仇人、恩人,亦或是亲人,她希望他们认识现在的她。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沈荣华刻意抛开自己的前生,强迫自己此时此刻不想以前,只想现在和以后,“或许是开窍了,不想自己和身边的人再受苦受罪。你来我身边时间不长,也一定听雁鸣说过我以前的事。”
初霜笑了笑,别有意味地说:“奴婢知道姑娘为什么会变。”
“为什么?你说。”沈荣华对这个问题很敏感,很急切地想知道初霜怎么说。
“因为连大人呗!奴婢说过连大人是姑娘的贵人,姑娘自己也承认了。小时候,奴婢曾听爹娘说过,人这一辈子要逢上贵人,什么都可以改变。姑娘被连大人救下,一切都改变了,奴才们都乐见其成,为姑娘高兴呢。”初霜对月沉思了一会儿,说:“姑娘就是奴婢的贵人,自从来伺候姑娘,奴婢天天都在变。”
连成骏说过,那夜偶遇她投湖自杀、一心求死,而他一向没有成人之美,所以才让她求死不得,这才是连成骏救她的初衷。他本是坏心,却办成了好事,成了她的救命恩人,又是她的贵人,即使一百个不乐意,她也要终生感谢。
沈荣华拍了拍头,轻啐了初霜一声,说:“我想听你的事,想破解你身上的谜团,你一堆莫明其妙的奉承话,把我带得离题都是十万八千里了。”
“呵呵,姑娘想知道什么,想怎么破解谜团,直接问就是了。最好具体到每一个问题,要不范围太大,奴婢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姑娘。”初霜想和沈荣华敞开心扉,但要让她具体说,她一时找不到主线,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好吧!”沈荣华想了想,问:“你为什么这么了解小万姨娘的情况?”
“奴婢做梦了,在梦中了解到的。”初霜说话的语气轻描淡写,好像在说草草应付的话,说完之后,她仔细观察沈荣华脸上哪怕一丝一毫的变化。
沈荣华微微皱眉,但她不会斥责初霜随便应付。初霜的答案听到别人耳朵里或许不可思议,但沈荣华不一样,她不也是一梦之间多了一个前生吗?难道初霜和她一样是重生之人?这倒很新奇,也让她感觉有那么一点别扭。
“那就说你的梦吧!”沈荣华给初霜倒了一杯茶。
初霜受宠若惊,赶紧端起茶喝了一口,说:“在梦里,老太太让奴婢给大公子做妾,说等大公子娶进正妻,就给奴婢开脸封姨娘。奴婢不愿意,老太太生气了,就让人把奴婢关进了悔过堂,正好跟小万姨娘关在一起。小万姨娘临死的那天夜里,跟奴婢说了半夜的话,有沈家的事、有二房的事,还有她自己的情况。”
悔过堂位于沈家大宅西北边,在祠堂的后面,周围是茂密的小树林,后窗正对着府里往外抬尸体的角门。是沈阁老在世时所设,却一次也没用过,沈阁老一死,悔过堂就“生意兴隆”了。即使在大夏天,悔过堂也阴寒、潮湿、森冷,如同地狱。别说被关进去过夜,就是大白天从悔过堂一旁经过,都会感觉后背泛凉。
沈荣华也曾被关进悔过堂,那时沈阁老刚死没几天。沈老太太天天骂沈荣华累死了沈阁老,过了几天,又觉得骂不解气,就把她关进了悔过堂。她在悔过堂过了一夜,再出来就象丢了魂一样,畏沈老太太如惧邪魔。之后,不管沈老太太怎么摆布她,她似乎都丧失了反抗的意识,如傻子一般听之任之。
初霜见沈荣华发呆,低声问:“姑娘在想什么?”
“祖父死后,我也曾被关进悔过堂,我是第一个进悔过堂的人,不知道你是第几个。”沈荣华自嘲一笑,又暗咬牙关,问:“后来呢?小万姨娘怎么死的?”
“小万姨娘是咬舌自尽。”初霜陷入回忆中,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那晚小万姨娘跟奴婢说了很多话,多半是伤心事,直到深夜。她说完之后,问奴婢听明白了吗?奴婢说明白了,她说听明白就好。然后就在奴婢的注视下咬断了自己的舌头,鲜血汩汩地往外流,奴婢不知道该怎么办,连呼救都没想到,就吓昏了。”
沈荣华面色沉谨平静,并没有被初霜陈述的情景吓坏,问:“她为什么自尽?”
“她怀孕八个月时流产了,刚休养了几天,就被万姨娘关进了悔过堂。罪名是护嗣不利,胡言乱语,侮辱诽谤当家主母。她先被关进悔过堂,奴婢被关进去时,她并没有跟奴婢说话。傍晚时分,万姨娘派人把她带走了,一会儿功夫,她就回来了。她回来后跟奴婢说的第一句话是万姨娘的弟弟被册封为万户侯府世子,而她的哥哥和弟弟全被万姨娘害死了,她的孩子也是万姨娘害死的。”
沈荣华点了点头,沉思片刻,问:“这事发生在什么时候?你梦里的时间。”
初霜想了想,说:“按现在说是两年多以后,那时候,老太爷都出孝一个多月了。老太爷出孝第七天,万姨娘扶正,赏下了许多吃食,挺隆重的。”
万姨娘成了沈家二房的当家主母,她的弟弟被册封为万户侯府世子,把万户侯府也握在了手中。在初霜的梦里,万姨娘真是顺风顺水,而她顺畅的路铺满了鲜血和白骨。有了这两张王牌,无论她的儿女有多么不堪,也会前途光明。
还好是在梦里,老天不开眼也就罢了,因为梦总会醒,不管多么冗长悲苦。
无论是在她的前生,还是在初霜的梦里,万姨娘都风光无限。这一世,这一切都该结束了,也会结束,因为有她沈荣华在,这浑浊的世界定会改变。
沈荣华冷哼一声,问:“小万姨娘还说了什么?”
“小万姨娘那夜说了很多话,可奴婢很害怕,又被她自尽吓昏了,她的话奴婢记住得不多。除了刚才说的那些,小万姨娘还说姑娘的同胞哥哥和二太太还有七公子都是万姨娘害死的,就连二姑娘投湖自尽,也是万姨娘做的手脚。”
“我投湖自尽也是万姨娘做的手脚?”沈荣华早已想到她的同胞哥哥夭折及林氏母子被陷害都是万姨娘的诡计,可她想不起自己投湖是不是被人谋害了,忽然,她又想到至关重要的一个问题,“初霜,在你梦中,我怎么样了?”
“姑娘死了,府里传是投湖自尽,听小万姨娘说是被万姨娘谋害。”
“我死了?”沈荣华实在不愿意相信在初霜的梦里她竟然死了,她死的时候连成骏在干什么?这混蛋为什么不到初霜的梦里去坏万姨娘的好事?
“死了。”初霜回答得很干脆。
沈荣华呲了呲牙,快速出手,在初霜手背上狠掐了一下,听到初霜尖叫,她才拍着胸口说:“好了好了,疼了就说明你和我都没做梦,我现在还活得很好。”
初霜揉着手背,说:“奴婢刚开始做梦,就梦到二姑娘投河死了,尸首弄回府,好可怕。那时候,二姑娘还是府里最尊贵的姑娘,吓得奴婢天天……”
沈荣华抬手打断初霜的话,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做这样的梦?”
初霜想了想,叹气说:“前年入冬,绣房给六姑娘做的冬装出了纰漏,管事说错在奴婢,四太太就毒打奴婢一顿,昏迷中就开始做梦。每天夜里都会梦到好多以后发生的事,很清晰,感受也深,就跟真事一样。直到奴婢来伺候姑娘,这梦才结束了,这段时间,奴婢也做梦,但都是平常事,跟以前的梦没有半点联系。”
“行了,我们言归正传。”沈荣华莫名地高兴,在初霜梦里,她死了,可现在她还活着,记忆多了一个前生,虽然痛苦,可就象是平白拣条命一样,“你刚才说小万姨娘死在了悔过堂,你却出来了,是不是你妥协了?”
“没有。”初霜摇了摇头,轻哼说:“是老太太听了大姑娘的劝告才改变了主意,奴婢当时对大姑娘万分感激。后来,奴婢才听说并不是大姑娘怜悯奴婢,而是大公子要尚主,沈家要给皇家体面,给大公子纳妾不能做得明目张胆。”
“你知道大公子要尚哪一位公主吗?”
“是一位很不得宠的公主,听说还跟沈家沾亲。”
“不得宠且跟沈家沾亲的就是六公主。”沈荣华眯起眼睛凝望窗外,目光深远悠长,银白的月光洒在她脸上,她的脸色时而欣喜愉悦,时而悲苦恨毒,“一定是六公主,否则老太太也不会在大公子尚主前还给他纳妾。”
六公主是怡然居最早的主人沈怡所出,沈怡是庶女,做了沈贤妃的陪嫁,生下六公主就死了。沈贤妃对六公主不理不睬,连贤淑的样子都懒得做。六公主先是养在公主所,后来寄养到一个低等嫔妃名下,在深宫中如同草芥,哪有宠爱一说?沈老太太恨六公主的生母沈怡,更恨沈怡的生母——沈阁老很宠爱的妾室。
沈阁老死后,她有恃无恐,在沈谦昊尚主之前还给他纳妾,不就是想给六公主添堵吗?她自己不要脸面,也没想过给别人脸面,连皇家颜面都想肆意践蹋。
“奴婢好像听大姑娘的丫头说是六公主,奴婢从悔过堂出来第二天,就被安排到洗衣房当差。管事对奴婢很苛刻,直到奴婢离开沈家,也没进过内院。”
洗衣房在后门一边,是给奴才洗衣服的地方,在那里当差的都是府里最低等的奴才。在洗衣房就要没日没夜地劳作,饭食也差,还要被打骂。那里每个月都会有人死去,初霜细皮嫩肉,能从洗衣房活着离开沈家,也真是命大了。
“后来呢?六公主真的下嫁大公子了吗?”沈荣华最关心这个问题。
初霜轻叹点头,说:“当然是真的,公主府就在胡同口的空宅子里。大概过了一年,奴婢就听说嫁到沈家的公主到揽月庵出家了,大公子又娶一房妻子。”
沈荣华掐额长叹,凝望明月,眼底渗出点点泪光,晶莹如珠。沈家还在京城时,六公主虽说自幼丧母,又养在公主所,可有沈阁老这外祖父在,除了沈贤妃生的四公主和八公主,没人敢欺负她。那时候,她美若娇花、活泼欢快,沈荣华常被沈阁老带进宫跟她玩耍,她也经常从公主所偷跑出来找沈荣华。她们虽然年幼,彼此是玩伴,更是知己,也是彼此小小心灵的慰藉。
沈家离开京城那年,沈荣华七岁,六公主八岁,两人哭得稀里哗啦,好像生离死别一样。移居津州之后,沈阁老每年春秋两季都会到京城住上几天,沈荣华每次都跟去找六公主叙旧,平时两人也有书信来往。后来听说六公主养到一个低等妃嫔名下,以后书信往来就不方便了,沈荣华还痛哭了一场。沈阁老死后,她们就断了联系,短短几个月,在她的前世和初霜的梦里,她们已相隔几生几世。
在初霜的梦里,六公主下嫁沈谦昊,定是难以忍受沈老太太等人的搓磨,才剪断红尘,长伴青灯古佛。能远离那群无耻腌臜之辈,她也算修得正果了。
而在沈荣华的前世,六公主没有嫁给沈谦昊,而是离京万里,远嫁到西南苗疆。临行之前,六公主向吴太后请旨,要在远行之前见沈荣华一面。当时,沈荣华已陪嫁到杜家,听说六公主要来,沈臻静特意给她置办了衣服首饰,把她打扮得很光鲜,还警告她别乱说话,否则就把她乱棍打死。杜昶还跟六公主说沈荣华与他两情相悦,愿意给他做妾,掩盖了她陪嫁丫头的身份。
六公主是多么聪明的人哪!她能看不出这鲜亮的伪装吗?只是当时的她能力有限,还不能把沈荣华从困境中解救出来,只能抱着沈荣华嚎啕大哭。
“华儿、华儿,你等我回来,三年,只用三年,一切都会变,会变。”六公主指着飘零的桃花,说:“华儿,你数着桃花红,只数三次,我就会回来……”
最终,沈荣华没等到第三次桃花红,就在那一年迎春花开的时节,她的香魂杳渺而散。三年约定,两世祈盼,再睁开眼时,已是新生,还好故人依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