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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微风清凉,细雨沥沥,温润了浮躁的烟灰,洗净了仲春的绿意。
前院东厢房。
沈慷悠悠醒来,身体动了一下,感觉全身都疼,不禁吸了口冷气。刘姨娘裹着一条薄被蜷缩在脚榻上,正睡得迷迷糊糊,听到沈慷的响动,她一下清醒了。
“老爷,你醒了?哪里不舒服?”刘姨娘赶紧站起来,在沈慷腰后塞了一个大迎枕,慢慢扶他坐起来,又倒了温茶送到他嘴边,喂他喝茶。
“辛苦你了。”沈慷看到刘姨娘一脸倦色,又见她殷勤热切、做小伏低的样子,很是欣慰,“昨夜的药吃得好,安安稳稳睡了一整夜,倒也轻松了许多。”
“老爷能这么快好起来是妾身的福气,妾身去叫大夫,再给老爷看看。”
“不用急,一会儿大夫问诊。”沈慷拉她坐到床边,又问:“昊儿呢?”
刘姨娘目光躲闪,笑容也变得很牵强,望向窗外,说:“雨下得不小,大夫昨晚忙乱了半夜,不知道会不会过来问诊。三姑娘是个痴儿,昨晚她非要留下来侍疾,妾身苦劝半天,她才到茗芷苑休息了,要是大清早起来也太熬得慌了。”
沈慷见刘姨娘神情不对,又听她故意岔开话题,似乎有难言之隐,就感觉有点不对劲儿了,皱眉问:“你到底想说什么?我问你昊儿呢?昨晚有什么事吗?”
“昨晚、昨晚太太回来了,昨晚……妾身不敢说,妾身……”
“说吧!为什么不说了?”杜氏推门进来,脸阴沉得象积年的污水冻成了坚冰,阴冷的目光俯视刘姨娘,“有话不明说,窝三藏四,真是小家子做派。”
刘姨娘顿时泪流满面,跪在杜氏脚下,哭泣说:“太太,是妾身错了,妾身不该多嘴,老爷昨晚睡下之前服了安神药,妾身知道太太回来,不敢叫醒老爷。”
沈慷叹了口气,让丫头扶起刘姨娘,又对杜氏说:“你匆匆忙忙回来,一路劳累,又看到篱园出了事,昱儿和静儿都受了伤,肯定气急难受,难免火大。虽说妻贵妾贱,可你也不能平白无故训人,刘氏这几天也很辛苦。”
杜氏听沈慷这么说,心里微微舒服了一些,狠剜了刘姨娘一眼,说:“明明刘姨娘有话要跟老爷说,说的还是大事,却不直截了当,偏偏藏着掖着,想让人问、让人猜,这又是何苦呢?我也不想训她,可实在看不惯她的做派。”
刘姨娘这些年温顺隐忍,表面上从不招杜氏膈应,看上去倒也妻妾和睦。今天刘姨娘想告状,可还没发挥出来,就被杜氏骂了一顿,确实有些委屈。
“你……”沈慷不喜杜氏的态度,这时候却不能跟她生分,看到丫头搬来软椅,忙说:“你先坐下,有事我们商量,我一直佩服你足智多谋。”
“出去。”杜氏赶走刘姨娘,才坐下,问:“老爷想跟我商量什么事?”
沈慷听出杜氏的语气里满含怨念,叹气说:“太太还是先冷静冷静吧!”
“冷静?你让我怎么冷静?”杜氏腾得一下站起来,怒视沈慷,眼底满含泪光,哽咽道:“静儿有伤在床,昱儿昏迷不醒,昊儿直到现在也没音信。我走的时候,他们都好端端的,这才几天,就弄成了这样,老爷不该自责吗?”
此时,沈慷冤比窦娥,儿女受了伤,杜氏可以责问他,他的伤也不轻,能去埋怨谁呢?可此时,沈慷不想为自己辩白,他很清楚当务之急他该思考什么。
沈慷点头叹气,问:“昊儿昨晚亲自服侍我用了药才离开,怎么就没音信了?”
“老爷问我?我倒要问问老爷那愚蠢至极的主意是谁给他出的。如今,事情弄成这样,他肯定受了伤不敢回来,连个口信都不敢往回捎了。”杜氏是好强且坚强的人,可此时,她也泪水涟涟,满脸哀容,越想越担心,越哭越伤心。
“昊儿怎么了?怎么又没音信了?昨晚又出什么事了?你快说呀!”沈慷着急一喊,浑身也跟着颤栗,顿时又疼得他呲牙咧嘴,申吟不止。
“这究竟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一家人怎么都变成了这个样子?”杜氏双手掩嘴,嚎啕大哭,她是有心之人,不到万不得已,有些话她不想告诉沈慷。
沈慷强忍浑身不舒服,拉着杜氏的手苦劝,才把她劝住了。想起这短短几天的倒霉晦气的经过,沈慷又是咬牙、又是叹气,还要强作笑脸宽慰杜氏。
“我一回来,听说了篱园这边的事,当即就懵了,直到现在什么头绪也摸不到,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昨夜来看老爷,见老爷睡得香甜,想着老爷多日不曾安睡了,也不敢打扰。现在得闲儿,老爷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从我离家之后说起。老爷说得越详细,就越方便我想应对之策,现在不着手就晚了。”
“你先告诉我昊儿为什么没音信了,我实在是惦记他。静儿、昱儿还有我都伤病在床,昊儿千万不成再出事了,要不只有你一个人也难以承担这么多事。”
杜氏心机深沉,跟沈慷也心有隔阂,她本不想说沈谦昊的事,又怕影响沈慷的判断。此时她一个人昏头燥脑,需要沈慷这一家之主跟她共同想办法面对。她咬了咬牙,把昨晚发生的事告诉了沈慷,气得沈慷浑身哆嗦,差点又昏过去。
原来,昨晚祠堂几处的火是沈谦昊带着他的随从礼山和礼海还有杜氏庄子上的几个壮丁放的,而沈慷对此事一无所知。沈慷昨晚之所以能睡得那么安稳,是因为沈谦昊给他加倍吃了安神的药。当然,这一点杜氏不会告诉沈慷,在药里做手脚,说得严重些,就有儿子害老子的嫌疑,这可是重罪。
沈谦昊放火烧祠堂并不是目的,而是想通过祠堂几处起火把茗芷苑的后罩房点燃。上一次放火烧祠堂、要害沈荣华的几个婆子以及内外串通的婆子媳妇就关在茗芷苑的后罩房里。后罩房起火,把她们都烧死了灭口,明天刘知府审案,就死无对证了。若在茗芷苑后罩房发现几具尸首,沈荣华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佟嬷嬷在茗芷苑四周安排了巡夜的婆子,若是只烧茗芷苑的后罩房,容易暴露,火也不可能着起来。所以,沈谦昊等人就先点燃祠堂等几处,趁火起时救火混乱,再把后罩房点燃。这几处连在一起,一旦起火,不烧透了,想灭火很困难。
带火油进篱园的孙亮已经死了,杜昶稀里糊涂就成了嫌犯,再把几个婆子弄死,就高枕无忧了。即使刘知府断案如神,没证人、没证据也白搭。这主意也是沈臻静出的,怕沈慷知道了会阻止他们,就让沈慷睡了一夜的安稳觉。
昨晚,杜氏等人到篱园时,祠堂的火已经着起来了。趁沈恺、沈恒和万姨娘急乱慌忙救人、救火之际,杜氏问了披红,知道是沈谦昊所为。杜氏认为沈谦昊此举没错,死人是最稳妥的,杀人灭口又能嫁祸于人可谓是上上策。
后来,火被扑灭了,茗芷苑的后罩房里没发现尸体,又听七杀说看清了放火的人并打折了放火者每人一只胳膊,“老太爷”又发威去收拾放火者了。杜氏这才着急了,赶紧偷偷派心腹之人去寻找沈谦昊几人,直到现在也没消息。
沈慷听完杜氏的讲述,许久才长舒一口气,又闭着眼睛叹气,“昊儿和静儿想堵上那几个婆子的嘴没错,可也太冒失了,也怪我昨晚睡得太沉。大长公主的暗卫看清了昊儿几人,若是告诉刘知府,事情就麻烦了。”
杜氏冷哼一声,说:“老爷放心,昊儿带人放火之事我早想好了推脱之法。”
“唉!篱园的祠堂虽说不如府里的祠堂正规,可也供奉着父亲和沈家虚祖的灵位,怎么能一把火烧掉呢?这些日子太过晦气,若又惹了列祖列宗怪罪,还不知有多少麻烦。现在只求祖宗宽宏大亮,能保佑昊儿平安无事。”
“若祖宗计较,第一个要怪罪的是四丫头,供奉的灵位能随便摔吗?老爷现在是一家之长,应该抓住四丫头摔灵位的事做做文章,把昊儿带人烧祠堂的事遮掩过去。”杜氏忖度了一会儿,又说:“老二和老三去灵源寺拜访卢同知了。老爷还是赶紧跟我说说篱园的事,你我夫妻同心,赶紧想出应对之策。”
沈慷点了点头,从他和沈惟来查看盖省亲别墅的地形说起,以他本人为视角,讲述得很清楚。杜氏听得很仔细,不时询问,又把从杨管事那里得到的消息以及披红的说辞整合在一起,脑海里就有清晰的脉络,脸色也变得异常难看。
“我怎么生出了这样的蠢货?真真气死我了。”杜氏一拳砸到床上,震得自己浑身都疼,可此时身体的痛同她心里的震怒与愤恨比起来,不值一提。
“太太息怒,事情闹成这样也非他们所愿,现在不是责怪的时候。”沈慷通过刚才跟杜氏交流,对篱园的事有了新的思路,此时也是强忍气恨。
“太恶毒了,太精明了,真是计高一筹。”杜氏的目光好像淬了剧毒,森森发亮,就象一匹恶狼发现了威胁它生存的对手一样,准备伺机而战,要把对手撕裂咬碎。沈家终于出现了一个值得她全力尽对的对手,她满心充满颤栗的激动。
“太太说的是……”
“杜管事有急事求见太太。”门外传来敲门声和传话声。
杜氏长舒一口气,平复悸动的心情,说:“让杜管事进来。”
杜管事推门进来,行礼说:“回老爷太太,奴才找到大公子和礼山礼海了。”
“在哪里儿?”沈慷和杜氏异口同声询问。
“回老爷太太,大公子和礼山礼海在灵源寺后山脚下的庄子里养伤,昨晚是红顺把他们弄回庄子的。大公子不让红顺到篱园报信,今天一早,奴才带人到灵源寺后山寻找,正巧碰上一个庄丁,奴才让他带路去看了大公子。”
杜氏握紧双手,低声问:“他怎么样了?”
“回太太,大、大公子他折了左胳膊,右、右腿也断了。”
“他、他……”杜氏腾得一下站起来,顿时感觉全身气血上涌,一下子头重脚轻起来。她站立不稳,差点摔倒在地,双手紧紧抓住了椅子。
沈慷赶紧招呼杜氏的大丫头青柳进来,说:“快扶太太到软榻上休息。”
沈家一家之长沈慷浑身是伤,虽说现在已清醒了,仍不能下床走动。沈谦昱至今昏迷不醒,七天之期马上就到了,若是不醒,恐怕这辈子再也不能醒了。沈臻静伤得不重,可她被失败打击得萎靡不振,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沈谦昊能跑能跳,咋呼得挺欢,一夜之间就折胳膊断腿也不能动了。这些人都是杜氏此生的依靠和希望,此时都变成了这样,杜氏感觉自己的一方天地都要坍塌了。
杜氏靠坐在软榻上,平静了一柱香的时间,才缓了口气,说:“杜管事,你亲自把大公子送回府,找最好的大夫诊治,对外就说他连日为篱园之事奔波,又为家人伤病操心,病倒了。大夫让大公子静养,不让任何人探视打扰。礼山礼海就留在庄子里,对外就说我派他们回京城办事了,可能几个月才回来。”
“是,太太,奴才马上去安排。”
杜氏点了点头,又抓住青柳的手,说:“你回府照顾大公子,有你在我放心。”
青柳知道杜氏这是把她给了沈谦昊,以后她就是沈谦昊的通房丫头了,女主子一进门就有可能开脸封姨娘,赶紧跪地谢恩,“有奴婢在,太太尽管放心。”
杜管事带着青柳走了,杜氏休息了一会儿,又开始和沈慷商量诸事的应对之策。下人送来早饭,杜氏看了看时候不早,暗怪篱园没有规矩。这两天,她一路劳累,昨天傍晚在府里也没心情吃东西,到现在,她早已又饿又累。为方便沈慷用餐,食物就摆在了炕桌上,沈荣瑾和刘姨娘伺候布菜。杜氏见早饭还算丰盛,心里舒服了一点,她拿起筷子刚要吃,披红就来请杜氏,说沈臻静要见她。
“母亲,要不女儿先去看看大姐姐。”沈荣瑾对杜氏恭敬温顺。
“不用你。”杜氏心中长气,重重放下筷子,看了看沈慷,说:“我去吧!”
杜氏只有沈臻静一个女儿,自幼苦口婆心、言传身教,没少费心思,就是想着把沈臻静嫁到高门大户做宗妇。沈臻静聪明有心计,又善隐忍,这一点令杜氏很满意。虽说沈臻静相貌不出众,只要有好名声在外,通过宁远伯府运作,也能高嫁名门,为沈氏家族的女儿树起榜样,彰显她教导得力。
可现在,杜氏认为沈臻静很蠢,稳赢的棋却下成了惨败的死局。她不认为自己教导失利,养出丧失人性的女儿,却认为沈臻静被万家那群上不得台面的泥腿子同化了。这是一个危险信号,杜氏一想起,就认为天地间一片灰白,失了色彩。
刘姨娘扶着杜氏走到门口,把杜氏交给大丫头玉柳,还殷切嘱咐了几句。沈荣瑾眼底闪过精光,杜氏早该走,她伺候她的父母用餐,气氛才融洽和谐。
“静儿找我什么事?哪里不舒服吗?”杜氏边走边问披红。
披红轻声说:“二姑娘让揽月庵的师傅给大姑娘配了治烧伤的药,大姑娘从昨天才开始用,今天早晨,奴婢见大姑娘的脸又红又肿,伤口都恶化了。”
杜氏冷哼一声,问:“你怀疑是二姑娘做了手脚?”
“是的,太太。”披红也只是猜疑,回答的语调并不坚定。
“披红,你把大姑娘的药拿给付嬷嬷看看,她对药材很精通。”杜氏咬牙冷哼一声,又说:“玉柳,一会儿你仔细盘问三姑娘的丫头,一定要套些话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