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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临国,铜锁关,立庸城。
谢豫在妻妾的侍奉下清洗了脸面与身体,挽发束冠,从柜橱中选出最素净端庄的服饰。打理好自己的一切后,谢豫看着铜镜中俊雅端方的人影,颔首露出满意之色。他想,这不见天日的苦日子总算要到头了,他都快不记得自己谢家公子原有的排场与样子了。
“郎君是要去见文常侯吗?”妻妾神情忧虑道。
“当然,这件事总要说服郡侯的。”若换在往常,谢豫定然是要与妻妾温存一番,但眼下即将去见那位即便与家族割裂也依旧能一手遮天的族姐,谢豫可不想因为沾上女人的脂粉味而给对方留下轻浮的印象,“郡侯温柔雅达,仁义爱民,她一定会理解我的苦衷的。”
垂着头为谢豫整理衣摆的妻妾听了这话,顿时轻咬唇瓣露出几分挣扎之色。但看着意气风发的郎君,她最终还是低下头,没有多说什么。
谢豫离开了城主府,驱使马车朝着城外的大营而去,一路上他都在腹中打着一会儿要说的草稿,想到动情之处便觉得百感交集。虽然如今咸临与大夏仍在休战,但也不过是从攻城转为围城罢了。立庸城居于天然险要之地,临江横亘城前,这座设有古炮与马蹄形南北城防堡垒的轴心式城市是咸临边境最后的防线。上一代宣明王不惜耗费十数年的光阴打造了这座“咸临第一关”,因城市形似铜锁,故名“铜锁关”。
立庸城拥有两道城墙,同时还有以临江为源头的护城河与可以升降的吊桥。即便敌军攻破了第一道城墙,也会被设立在第二道城墙之外的机关迷阵所阻。同时,立庸城还设有炮楼与瞭望塔,这座环绕天险精心设立而成的堡垒易守难攻,一度被大夏视为“不征之地”。若非如此,咸临也无法在国门被破的情况下与大夏拉锯至今,在仅剩一座孤城的情况下依旧守卫着咸临的和平。
不过,这也已经到头了。谢豫心中默道。如今的咸临,白凤公主失踪已久,君王晚年昏聩,国师把持朝纲。在谢家没落之后,那位看上去风平浪静,但实际心里当真无恨吗?谢豫觉得不可能,毕竟她都被人害成那副模样了。
对于那位亲自开庙在族谱上划去自己名姓的族姐,谢豫心中是又敬又畏。他敬她赤胆忠心、足智多谋,在白凤公主失踪多年后仍旧坚守;但他也畏她韧如坚铁,即便变成那般模样,竟然还能把控全局,引无数人追从……
因为是在战时,谢豫走的是城门旁仅供守门侍卫通行的小门。若换做是以前,他恐怕会对此感到屈辱,但在立庸城被围困的第七个月,他已经深刻地明白在足以翻天覆地的危机之前,身份地位没有任何作用……不,或许还是有的。若不是铜锁关险些沦陷时族姐率大军而至力挽狂澜,立庸城的平民可能会流离失所,但他这名义上的城主却十有会被斩首祭旗,威慑民众。
胡思乱想了一路,等到马车在路边被拦下时,谢豫才在仆从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军营扎的是帐篷,刚踏入营地,谢豫便被这里肃穆的氛围压得喘不上气。放眼望去,士兵们不是排列整齐地操练,就是挽着袖子开荒播种——谢豫知道粮食对军队而言的重要性。但他不明白,明明是必须穿最柔软的丝绸锦缎才能不磨伤体肤的天生贵人命,为何放着宽敞舒适的城主府不住,非要住在军营?
看着披坚持锐的将士走上前来搜自己和仆从的身,谢豫忍不住皱了皱眉。这些只会一板一眼做事的士兵真是不开窍的榆木,他人都站在这里了,看着他这张谢家人的脸,还要那些无谓的坚持做什么?
“阿姐身体可还好?”心里想的是一回事,但面上,谢豫还是彬彬有礼地询问一旁身披银甲的青年将士。
“军师昨夜未眠。”青年面无表情道。
这便是谢豫觉得这些士兵都是朽木的另一个原因了。白凤公主都不知道失踪多久了,如今手握兵权的人已经封侯承爵,成了这支军队名副其实的领军,但这些死脑筋的将士却还对着自己的上将一口一个“军师”……仿佛宣白凤那个“将军”还能回来似的。
文常侯的大帐守备最为森严,几乎是十步一岗,百步一哨。走进“军师”的大帐时,谢豫突然便有些紧张。
“进来。”平静温和的女声抚慰了谢豫骤起波澜的心扉,他抬头,下意识地露出一个笑。
谢豫走进了内间,面上还挂着热络的笑,然而出现在眼前的画面却瞬间震碎了他已经抵在喉舌上的寒暄之语。
……纸张,铺天盖地、密密麻麻的纸张。
写满蝇头小楷的战事密报,绘制精巧的人面画像,满是复杂线条的城防地图,还有许多根本看不懂的密信与暗号……这些或新或旧的纸张订满了大帐内的四壁,入目所及尽是文字与线条,帐内地面更是被铺得无处落脚。
而那人,就坐在轮椅上,居于无数情报线索的中央。
就像一只剧毒的黑蜘蛛,在巢穴中编织着密结的罗网。
不知为何,谢豫忽而便觉得有些胆颤。他咽了一口唾沫,那些体面的寒暄之词便彻底说不出口了。
“是阿豫啊。”那人笑了笑,嗓音有着长久未进食水特有的沙哑,但每一个顿挫都有着恰到好处的从容与温雅,“进来坐吧,找我有什么事吗?”
那女子回头,看了过来。瘦骨嶙峋的身体,倚靠在轮椅上的仿佛只有一具包裹着皮囊的白骨。即便是没有绣任何图样的纯色丝绸穿在她身上,都有种衣上的颜色要将这个人彻底压垮的观感。看见已经瘦脱了模样的人形时,谢豫本能地产生一种难受与不适,因为人总是容易物伤其类的。
然而,当谢豫对上那双温柔坚定、仿佛填充着血肉滚烫的眼眸时,他心头泛起的那股刺意便突然消失了。因为这世上再没有谁人的眼睛能比眼前之人温暖。哪怕皮相干瘦得可怕,她的眼睛也盈润有光,沉淀着洗涤了一切负面情绪后铅华尽去的美好。
“阿姐。”谢豫扯了扯僵硬的嘴角,眼见着女子微微倾身,他连忙上前,展开双手做出虚虚搀扶的姿态。
“不必。”女子含笑拒绝了,瞥了一眼旁边的桌案,“坐吧。”
谢豫从善如流地坐下,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桌案上的文宗:“听侍卫说,阿姐又彻夜未眠,案牍劳形了?”
“不过是处理一些琐事,哪就算得上劳形了?”女子微微一笑,她已经不是正当风华的少女了,但因为骨相足够漂亮,所以即便如此消瘦,她的病态也不会显得太过丑陋与难看。至少在谢豫看来,自己这位族姐是维持住了世家的仪态与体面的。
多不容易啊。他感慨。
“我这次来,是有一事想要告知郡侯。”谢豫换了一个称谓,暗示自己接下来要谈正事了。
“不急。”谁知,女子却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她转头看向行军帐用以透光的窗口,淡声道,“你看。”
外头的喧哗嘈杂搅得人有些心烦意乱,谢豫顺着她的视线看向窗外,只见几位平民正自发自觉地与将士们一同劳作,在蓄水池旁摔打着将要用于砌墙的泥浆。谢豫只扫了一眼,很快便不耐地移开了视线,继续道:“郡侯,你听我说。”
女子收回目光,眼神平静地凝视着他。这回,她没有打断他的话。
“夏国已经退兵了。”
谢豫十指交握,斟酌着语句:“拉锯与围困的僵滞局面已经持续得够久了,再这样下去,城中子民迟早会撑不下去。如今咸临的局势,想必郡侯比我一边境小城的郡守更加清楚。当今天子失道,皇储生死未卜,朝堂苛刻文政,各大世家备受打压与迫害——”
“你想说什么?”女子垂了垂眼眸。
“我知郡侯心系百姓,并非愚忠之人。”谢豫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却是朗声一笑,“郡侯拥有如此大才,何不另投明主?”
此话一出,帷幄内一片死寂。就连外头的喧嚣声都变得遥远、模糊。
谢豫打了一肚子的草稿,他本以为自己说出这句话时应当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但实际上,直到话语脱口而出,谢豫才发现自己声如蚊呐,说得又快又急。嘴皮子秃噜得好像被开水烫了似的。
这让他感到有些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