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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父母的土地也没有什么好平整的,积雪刚溶解完,土里还储存着大量的水分,人在里面走动,会把土地踩成黏土,不利于耕种。
回高家村的目的,最主要的还是陪父母。父亲大病初愈,身子还很虚弱。在这节骨眼儿上,巧玲又要离开他们了,不管怎么说,老人是舍不得的。老人年纪大了,想法就多,需要陪伴。她也想好好陪陪巧玲,她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见上。巧玲还暂时替学校给娃们上课,公社已经在物色教师,一旦找到合适的人选,巧玲就不用去学校了。
可是,她马店村的家也丢不下,圈里的牲畜要饲养,马栓到钟点要回来吃饭。巧珍只能两地来回跑,通常都是忙完自家的,等巧玲放学,姐妹俩一起想跟着回高家村,第二天再跟巧玲一起回马店村。
今天是星期六,放学早,所以巧玲很早就过来了。
姐妹俩一起忙着家务事,很自然地共同谈起了高加林。
巧玲始终想不明白,加林跟她一直保持着一种若远若近、若即若离的关系,她猜不透他。她对他很陌生,他们虽然天天都在一起,巧玲想在二姐这儿获取些答案。二姐跟加林恋爱过,二姐肯定懂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巧玲就忍不住问道:
“二姐,你说加林是不是不喜欢我?”
“不会的。傻女子,想啥哩!”
“那他为啥对我爱搭不理的?”
“妹妹,慢慢来。爱他就要相信他。你说他经历那么多,心里想法肯定多些,你要给他时间。”
巧珍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你这一去,最少三年才能回来。三年,你想过吗?他多大年纪了?巧玲,我不知道你爱他的程度到底有多深,会不会跟二姐当初一样?”
巧珍突然间泪流满面,她喃喃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会那么快被退回来。”
过了半晌,她停止住哭泣,眼睛看向巧玲,哀求地说道:
“巧玲,你要是真爱他,到部队了,你要给他写信。真的心疼他,你就有责任安慰他,给他吃定心丸。说实话,你这一去,连我都没有把握,你还会不会坚持和他好。可是,他等不起了,再过三年,他就二十八岁了。你要是不爱他,或者说,你的爱不够坚定。那么,请你在走之前告诉他。他耽误不起了。”痛苦扭曲着巧珍美丽的脸庞。她真的瘦了,两颊明显的凹陷进去,布满沧桑。
巧玲被二姐的行为深深震撼到了。她不知道,这种爱倒究深到什么程度?不由自主?鬼使神差?她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尽管爱,二姐却不愿意为他做出调整。她以一个已婚妇女的身份希望他好,这本身就是悖论。但是没有办法,陕北女儿的情,一旦付出,就成了信仰。
巧玲的胸中升起一股大义凛然的豪气,她突然想起地藏王菩萨说过的那句话: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她决定要拯救高加林。她不相信他是顽石坚冰,她不相信用她的侠骨柔情,还感化不了他。她向二姐表态说:
“二姐,我不会的,只要他等我,我不会变心的。我只想跟他过安稳日子,根本就不想出什么名。我爱好唱歌,那只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没想把唱歌当成我的全部,我要那光环干啥?被人盯着,好好坏坏的,都是活在别人的口舌之下,我嫌累。”
顿了一下,她接着说:
“我只是不明白,他为啥一定要逼着我出名,唱那老掉牙的陕北民歌?他愿意听,我愿意为他唱一辈子。非要去那大舞台唱,还要唱给全国的人民听。他到底在想些啥?人家各个地方有各个地方的歌曲,为啥非要听我们的信天游?”巧玲伤心地哭出声来。
“二姐,爱他真的很累?你给我讲讲,你当初是不是也跟我一样?”
巧珍拿来毛巾,揩干她脸上的泪痕,扶他到炕头上坐下。她也陪她坐了下来,用手揽过她的肩膀,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在她耳边说:
“不会的,妹妹,他是个外冷心热的人。”巧珍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眼睛看向窗外碧蓝的天空。天空中,两只上下翩飞嬉戏着打闹的鸟雀,一眨眼飞向了远方。巧珍的思绪追随着它们而去。她想到了高加林游泳时健硕的裸体,想到了他卖馍时的局促和可怜,想到他玩命劳动时被鲜血染红的撅把,想到他吹笛时的潇洒……,她想到了见证过他们爱情的杜梨树,想到了夜色朦胧中的庄稼地,想到了村外打麦场上的麦秸垛。还想到了很多很多。她的脸被幸福烧得滚烫如火,暖流一直在心中激荡。
她温柔地叙述着她和加林的点点滴滴,听得巧玲一阵心惊肉跳,面红耳赤。又无比向往。
至此,她也终于明白,加林为什么能写出那些歌,又为啥一定要让她把那些歌唱出去,原来,那些歌就是他和二姐的故事,他把它们融进歌里了。她轻轻地哼唱起来:
“就这么拉了手,就这么亲了口,为甚不带我走?为甚不能到白头?你我踩下的那条路,撂下我一个人走,相识相知难相守。”
姐妹俩泪流满面,相拥而泣。
在得到巧珍的提示之后,高加林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知道他忽略了巧玲,一种愧疚之情由心底升腾起来,他好后怕。
他终于在巧玲离开前的这一小段时间,给足了巧玲关爱,也真正的敞开心扉去接受这个小他四岁的大孩子给予他的爱。
他们在夕阳的余晖中沿着高家村的马路散步,有时往县城方向,直到上了大马河桥,在桥上呆上一段时间,才又慢慢地往回走;有时往后川的川道里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二姐的家。
他们畅想着未来,设想改革开放后乡村的变化,他们冥想着若干年以后的美丽、富饶的高家村,沉浸在这样的美好幻想里醒不过来。
他们的恋爱完全是一种新式爱情,就是城里人说的“轧马路”。他们光明正大,根本不用偷偷摸摸,他们带起了一波新的恋爱热。在这个清闲而又凉快的季节里,心有所属的年轻人们在黄昏后,躲开家里的父母老人,也学起了他们“轧马路”。
巧玲是无比自豪的:她虽然要走了,但是,她的爱情终于修成了正果。加林哥,已经接受了她。他真的跟二姐说的一样,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他跟巧玲说了自己的顾虑,反而让这个天真的姑娘越加的爱他了。
他是读书人,一旦解除顾虑,他不像农村青年恋爱那样畏首畏尾。他坦然地让巧玲拉着他的手,大方地跟乡亲们打着招呼。他会跟巧玲讲很多笑话,想尽一切办法让她高兴。
高加林是坦然的:他不在乎未来的结果怎样?他只要现在的巧玲高兴。那么,就陪她把戏演足吧!至于她以后怎么选择?他不会对她提出要求。她如果在部队遇上心仪的人,他祝愿她。他愿意为她等待三年,不就三年吗?没什么大不了。如果她还继续选择自己,那是水到渠成的事;如果她爱上了别人,他一定像哥哥对待妹妹一样,送上他最真诚的祝福。文工团里优秀的男子很多,他不必为了巧玲的幸福忧心。
又是一个微风轻拂的傍晚,月亮刚刚羞涩地探出了头。不知不觉间,他们又走到了大马河桥上。他们的身后,也跟着几对鬼鬼祟祟的情侣,他们虽然也在效仿这种紧张而刺激的新式爱情,倒究还是有些放不开,都保持着相应的距离。春天的大马河流水,舒缓地流淌着,并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月光把周围的山川照得一片迷蒙。被高大的山峦遮挡的阴影,散发出一阵阵渗人的阴气。巧玲有些害怕却又无比神往。
巧玲转回头看看那些相恋却又把距离拉得很远的情侣,突然小声地对高加林说:“看他们这样别别扭扭,真替他们着急,要不,咱帮他们一把。”
“怎么帮?”高加林问道。
“跟我来。”巧玲故作神秘。
她拉着加林的手,向着阴影深处跑去,很快把身后的那些情侣甩得没了踪影。她气喘吁吁,却得意非常,想到那些人会是多么的惊异和害怕,她忍不住捂嘴大笑起来。她拉着高加林躲在暗处,看他们被她捉弄得团团转,心都快从嗓子眼儿跳将出来。
果然如她所愿,当那几对情侣来到桥头,四处寻找不到他们的踪影之后,终于是有些害怕了。巧玲适时地往他们的方向撒了一把泥沙。“妈呀——”,胆小的姑娘们再也顾不了羞耻,一个个扑倒在了情郎哥哥的怀里。一刻钟以后,心有余悸的他们还是不敢多做停留,整理好情绪之后,纷纷逃回高家村去了。
巧玲笑得前仰后合。他的这个恶作剧也把加林逗笑了。这个小鬼灵精,在这种时候也没忘记捉弄人,他真是服了。与她恋爱,还真是趣味无穷啊!
他们很享受这份属于他们自己的难得的时光。
“加林哥,你一定要等着我。”巧玲依偎在加林怀里,“等我服役回来,我就和你结婚。”
高加林抚摸着她长长的秀发,没有说话,他盯着慢慢升上来的月亮,思绪早已飞往遥远的未来:他仿佛看到被打磨出来的巧玲,此时正衣鲜靓丽地站在中央音乐大厅,面向全国观众直播,唱陕北民歌。他激动异常,眼睛都湿润了。
见他没有动静,巧玲用手抚摸着他的脸,天真地说:“要不,咱先把婚结了,我再去当兵?”
这傻女子,加林的思绪收了回来,不禁被她的话逗笑了。
月亮很快爬上山巅,把银亮的光辉洒遍每一个角落。他们没法隐身了,偌大的山谷间只剩了他们两个。月光把一切都照耀在亮眼之处,远处的山梁上,不知道是谁家的家族墓地突兀排列着,一片惨白的荒凉之景。巧玲突然间害怕起来,她躲在加林的怀里,大气都不敢出。
高加林用衣服蒙住她的头,护着她往桥头上走去,他能感觉到,她在瑟瑟发抖。加林想,这丫头恐怕再也不敢出去了。
他一直把她护送到她家门楼下面,做最后的吻别。他希望通过他的吻,给她力量,安抚住她恐惧的心。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没想到巧玲快速地回吻了一下他的脸,眨了眨她调皮的大眼睛,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
“加林哥,明天晚上咱继续,还去今晚的那儿。”
高加林一下子惊呆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