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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老虎来的急去的也快,天气渐渐凉了下来。用现代的话说,灾后刺激gdp的最好方式就是促进消费,再有一句“信心比黄金更重要”,宝钗深以为然,命绣房取布料给全家上下每人做了一套厚实的秋衣。在“薛家六夫人”丧期刚过的金秋,当家主母薛王氏终于病愈,从女儿手里接回了这已被捋顺了毛毛的一大家子。
不需要多操什么心,薛王氏跟周嬷嬷吩咐几句,第二天一早,一帮劲头十足的婆子便风风火火开了大门,洒水扫地各处擦抹,将薛家大门前的一片地刷得锃亮喜人,欢欢喜喜地迎接风尘仆仆的三老爷、七老爷和八老爷。
得给在外奔波的主子瞧着,薛家一点都没出事儿,大家都好端端的。好容易一家团圆了,要好好高兴高兴!
三夫人薛胡氏与七夫人薛戚氏也都早早起来梳妆打扮,脸颊只需涂点淡淡的胭脂,重点是眼睛,拿象牙笔勾勒一圈儿亮亮的眼线——这当然是大姑娘教的,女人在化妆上一向勇气非凡,谁都不怕戳眼睛——对镜子照照,呦,眼睛又大又有神,翘翘宛如飞凤,真是漂亮呢!
一直卧病在床的八夫人薛刘氏也特意抹了些鲜亮的脂粉,遮住自己苍白的病颊。田二婶殷勤地搬镜子,又笑着恭维:“您的脸显嫩,就跟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一样,滑溜得不得了,叫人看着便欢喜!”
芳龄不过十九的薛刘氏掩唇咳了两声,又笑着反问:“你是说,我比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老了许多?”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怕老爷被惊着,都过门好几年了,您怎么还跟当初一个样儿呢!”
“就你会拍马屁,扶我起来,去迎老爷。”
田二婶扶着薛刘氏缓缓往外走,一起往外走,在回廊上刚巧遇到薛胡氏与薛戚氏,薛胡氏的脸色难看的很,特意涂抹的脂粉都掩不住那抹难堪的苍黄;薛戚氏则相反,嘴角翘得老高,眼里满满都是幸灾乐祸。
这是怎么了,向来温和妥帖的三嫂怎么会在七嫂手上吃了亏?薛刘氏心中暗惊,借着咳嗽掩饰了一番,才笑着打圆场:“二位嫂子,怎么不去前头迎,都站在这儿干什么啊。”
薛戚氏得意地似要飘起来,也不顾薛八弟妹刻意的疏离,拉过她的手就是一番推心置腹:“八弟妹你不知道,咱们三嫂这是太高兴了,乐得连路都走不动了。你不知道,三伯给三嫂添了个妹妹,今儿领回来的,瞧那胸是胸、屁股是屁股,别提多漂亮了!三嫂以后把她带出去,别提多有面子了!”
添了个“妹妹”?薛刘氏惊疑,难道是……纳妾的意思?
“你……闭嘴!”薛胡氏气得直发抖,嘴唇颤个不停,几乎站不住。
“呦,三嫂生气了啊。”对方越生气,薛戚氏就越得意,她早恨不能撕了这张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菩萨脸,拎着帕子欢快得不行,“这叫什么?风水轮流转,苍天谁都不绕过!哎,所以说嘛,我守活寡、给人当老妈子,也有我的好处。我家老爷对我那‘姐姐’是一片痴情,除了‘姐姐’谁都瞧不上,才不会带个小贱蹄子到我跟前来添堵!”
一通话说的痛快无比,薛戚氏一扬帕子,转身就走:“我先回了,反正,我家老爷也不乐意见我。倒是三嫂,赶紧收拾屋子给人住下,对了,得多备个十间八间,那一看就是个能生养的,定能给蝌哥儿和琴丫头添一串弟弟妹妹!”
“你、你……”薛胡氏本就心神大乱,又被这么一激,晃悠了两下只见眼前一片蓝汪汪的水,反射性地一手抓住门廊,这才反应过来:她差点栽进了水里!
而病弱的八弟妹伸了两只手似是想抓住她,薛胡氏赶紧站稳,虚弱地笑了笑:“别把你给带下去,你身子骨可不好。”
“三嫂,您……还好吧?”
“没事,叫你看笑话了。”眼眶中已忍不住要溢泪,唇角却越翘越高,是在自嘲今日自己与两个年轻弟妹争风头的盛装呢,真是个笑话呢!薛胡氏抬手,指尖从眼睑下滑过,勾出一丝丝水汽儿,又不着痕迹地移到脸颊边。脸上涂了最柔润的脂粉,摸起来还是一片滑,可比起眼前十九岁的八弟妹,怎么看都显得稍稍“厚重”了一些,她都快三十岁了,哪能跟人家鲜嫩的小水葱儿比呢?
薛胡氏整理好心绪,将苦涩的泪都压在了心里,又对薛刘氏笑着告辞:“你七嫂这个人啊,话糙理不糙,我真得回去准备屋子了,别让新来的‘妹妹’看低了我。”
薛刘氏没有再拦,只怔怔看着三嫂的背影,缓缓地消失在回廊深处。
作为薛家幺子之妻,最不问世事的病秧子夫人,她却也知道,三伯去了最危险的地方运货。三房的孩子表面无恙、心里都担心得不行,三嫂却每日打扫房屋,给儿子女儿做各样花色的点心,帮大房的大姑娘算账,哄七房的小宝篥玩儿,让三房的小院每一日都热闹得如夏日繁花,欢声笑语,欣欣向荣。
这么坚强的三嫂,竟也会为一个“妹妹”失魂落魄到这种程度。
薛刘氏不由伸手,捂住心口。她常年生病,心跳比常人缓了许多,此番听着,依旧是如西洋进贡的宝石表那样的节奏,一声声轻轻的“咚、咚、咚”,轻缓而黯然。
她原是镇江府府尹之女,书香之家的大小姐。父亲被废太子义忠亲王诬陷丢了官。虽然朝廷之后又为他父亲平反,可父亲已经死于冤狱,只剩她与寡母,还有一双年幼的弟妹,在流放的路上接到赦令,夹着水火棍的官差便卸了她们的镣铐,又将她们随手扔在了路边上。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一家四口身无分文,寡母与弟妹哭泣不停,她也染上了咳疾,望一片旷野几欲绝望:这般的“赦免”,与死何异?
几乎要饿死时,官道上来了一行商队。薛刘氏至今都记得,她虚弱得蜷在地上,而那个一身华服年轻商人勾起她的下巴,给她擦干净了脸上的污泥,细细瞧了瞧,便傲慢道:“镇江府尹的女儿啊,我听说过,你爹是个人物,至死不肯同流合污。这样,我带你们走,不过——你嫁给我吧。”
三年后,薛家为幺子送了十几担的聘礼,她家却只能拿出两副首饰,其中一副还是银饰,陪房田二婶则是她父亲老仆的女儿,也是唯一能跟来照顾她的人。薛牧那头,听说没嫁妆,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撇了撇嘴:“我早知道了,你嫁过来就行。”
还记得出阁时,母亲抱着她嚎啕大哭:“天哪,我是在卖女儿啊……是在卖女儿啊!”
聘礼都收了,她还能不嫁?弟妹已经长大,弟弟看中了一个举人的女儿,若没银子,怎么下聘,怎么盖新房?
买卖成,仁义也在,从此她便成了薛家的八夫人。
她是被买进薛家的,自然得安分守己,乖乖的当万事不管的幺子媳妇,比守寡的六嫂还低调。她向来谨记,绝不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路,更不该生出一些不该有的奢望。
而且,流放时积下的病一直未愈,她嫁来几年也没为八房开枝散叶……这点,是她对不起花钱买她的丈夫,让他亏了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