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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大风急。
天未明。
相府出了辆马车,缓缓向着城门而去,车轮碾压在雪层上,咯吱咯吱作响。
圣上大婚、新年,就在不久之后,为了防止生乱,五城兵马司加大了巡防。
宵禁仍在继续,一辆马车就这样堂而皇之走在官道上,哪怕风雪迷人眼,五城兵马司的兵马想不注意到都难。
而上前盘查的,正是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张元功,出了玉熙宫后,稍微休息了下,便又在主持宵禁工作。
马灯在车辕上一扫,张元功便认出了这车把式,是内阁首揆常用的车把式。
望着这车架,眼睛微微一眯,笑问道:“元辅可在车中?”
“国丈爷,正是我。”张居正掀开车帘,从车厢里走了出来,站在辕上,拱手道。
张元功连忙还礼,询问道:“敢问元辅,深夜出城,所为何事?”
“听说城外梅园花开了,今夜雪落,无眠想趁兴采梅雪。”张居正答道。
梅雪。
便是梅花落的雪。
而用处倒也简单,化雪为水泡茶。
时人品茗,对水的品质十分讲究,因为水质的好坏,直接影响了茶的汤色和口感。
张大复在《梅花草堂笔谈》中说道:“贫人不易致茶,尤难得水。”
为了提高水质,甚至还发明了“养水”和“洗水”的说法。
“养水”有以石养水、以露养水等方法,因为交通不便,储水不易,便想出各种养水的方法,以避免水变质和串味。
“洗水”有石洗法、炭洗法、水洗法,皆是为了让普通的水或变质的水,变得更干净、无味,以此提高泡茶时水的品质。
除此之外,时人还热衷于用天水、地水泡茶,增添了品茗的乐趣。
文人雅士热衷于“雪水烹茶”、“雨水煎茶”,以天水、地水所烹之茶,并吟诗作对,其妙堪比琼浆玉露。
地水,分为山泉水、活井水。
泉水历来都被视为泡茶用水之极品,陆羽《茶经》中的择水观是:“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
经过重叠的山峦、茂密的植被过滤的山泉水,水质甘甜、清冽、透明,被历代文人雅士大为推崇。
而活井水,陆羽认为是次等之水,但宋徽宗却在《大观茶论》中颇为推崇,他认为,常人难以跋山涉水取山泉水泡茶,便可以用活井水取代,好过有鱼鳖之腥、泥泞之污的江河水。
只是,京城水碱,城中井水涩难入口,在京的文人,要么用西山的泉水泡茶,要么去“取天水”。
天水,又叫无根水,又分为梅雨水、梅花雪水、露水。
江南自古以来就有贮藏梅雨的习俗,落梅雨时,在天井摆好瓦瓮,承接着天上之水,细细密封贮藏,埋入地下,等待来年煮新茶吃。
《本草纲目》中就有记载:“梅雨时置大缸收水,煎茶甚美,经宿不变色,易味,贮瓶中可经久。”
江南之水,引不到京城来,文人雅士只能常择露水泡茶,再就是一年之尾的雪水。
“雪水”为五谷之精——纯白,洁净,清热,解毒,“煮雪烹茶”为高雅之举,在古诗词中也多有记载。
在下雪之后在梅林之中,取梅瓣积雪,化水后以罐储之,深埋地下,来年用以烹茶,其滋味不同寻常。
张居正要去梅园采梅雪,这样的出城理由,普天之下,除了圣上,谁也挡不住。
但张元功总觉得没那么简单,眼神频频望向车帘,想要看透里面都有什么。
张居正一笑,似是坦然道:“国丈爷,可要入车搜查一二?”
搜查内阁首辅大臣的车架,别说不确定里面藏没藏东西,就是真藏了,五城兵马司这个级别,也没有权力去搜查。
“不必了,元辅,请。”
张元功催动了马儿,身后的兵马也站到了一街两旁,让开了车架能够通过的道路。
张居正拱手相谢后,又上了马车,合上了车帘,车轮再次滚动了起来。
望着相爷的马车缓缓消失在雪幕中,张元功想了想,道:“去告知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大人此事。”
话音刚落,身后便传出了陆炳的声音:“不用了,我已经来了。”
张元功一愣,怔道:“陆都指挥使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会儿了。”
“那怎么没拦截搜……”
张元功话没有说完,就止住了嘴,锦衣卫同样没有搜查当朝首辅车架的权力。
转而问道:“陆都指挥使可知道,元辅车架里有什么?”
“两个人而已。”陆炳毫不避讳道。
张元功脑海中,立刻蹦出了聂豹、徐阶的名字,儒释道三教论道是个天坑,元辅此刻做的,是送师祖、恩师提前退坑离场。
三方辩论,儒门二胜一败的结局,张元功也看出来了,儒门要在京城折戟一半的大贤者。
不知为什么,他感觉,聂豹、徐阶必然在朝廷要杀的儒门大贤者名单上,元辅的所为,想必不能让圣上满意。
元辅将聂豹、徐阶送出城容易,但真正的考验,恐怕是在出城后。
张元功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对上陆炳笑盈盈的眼神。
心、眼眉顿时狂跳起来,就见陆炳靠近,以彼此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圣上有旨,聂豹、徐阶安然离京一次,已是天恩浩荡,如今卷土重来,则不能再放过,听说近些时日,京畿多了些山贼匪类,别出了匪徒贼人窃走首辅车架的事,命五城兵马司兵马尽快剿灭。”
预感成真。
张元功嘴角抽搐。
自从全国丰收,大明朝人心思安,两京一十三省上报的山贼、土匪等祸害数量明显少了许多,甚至是不如野猪下山对百姓的危害大。
特别是京畿这片地方,锦衣卫遍地,但凡敢做大恶的,都被锦衣卫密使当成功劳给收拾了,不知圣上是从哪听说的,京畿治安出现了问题。
而且,点明首辅车架要遭窃,这针对性未免也太强了。
张元功默然领命,让一队心腹兵马抄小路出城,在南下的必经之路上,‘剿灭窃贼’。
……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出了城门十里,张居正、马夫便先下了车,徐阶随后也下了车。
聂豹年岁已高,风雪渐急,在徒子、徒孙的劝说下,便坐在车里,撩开了帘子。觉悟儒释道三教论道是修罗场,聂豹当即选择离开,徐阶本不愿就此离去,被人一句话掠退,未免太过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