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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流连酒色,夜夜笙歌,一口气又纳了数名宫人,却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而喜怒无常,有那擅于媚上的平步青云,也有那不合圣意的动辄处死——慕容皇后又是个沉默寡言、不敢管事的,整个后宫一时乌烟瘴气。
中常侍宗庆远远望见任臻大步流星地走来,心中顿时叫苦不迭——这都一个多月了,小祖宗早不来晚不来,偏生这时候回心转意。赶忙迎上前赔笑道:“任将军总算来了,奴婢这就给您去通报。”任臻站在外面都听的见青金殿内娇声笑语、檀板讴歌,不由微一扬眉,冷道:“有劳宗公公,就说我有事面圣启奏。”
宗庆答应一声,拔腿就跑,不一会儿就传出拓跋珪准觐的旨意。任臻遂拧眉肃容,迈步入内,却不料拓跋珪毫无收敛遮掩之意,衣衫不整地摊在御座之上,身边围着三五个妖童艳妇,有的持杯祝酒,有的撒娇撒痴,见一陌生男子忽然气势汹汹地走进来,不由慌乱地起身欲躲,拓跋珪一手一个全给拉住了,醉醺醺地道:“都不必躲!这是朕的好大哥,就是他要朕多宠幸你们的!”
空气里弥漫着欢爱过后的淫靡气味,任臻眼风在桌案上一扫,杯盘狼藉之外还有几个打开的锦匣,里面孤零零的散着几颗药丸,显是已吃了大半。不知为何,原本还能强自忍耐的愤怒憎恶再次蓬勃而起,他恨不得拔出刀来把眼前这个迷醉到神志不清的男人捅死拉倒。身随心动,任臻一下子抽出左手刀来,雪亮锋芒一闪而过,宫人们全都吓地尖叫一声,嚎啕逃窜,宗庆看地眼都直了——大魏朝谁敢当着拓跋珪的面拔刀相向啊?连忙大喊:“不可!不可!将军冷静啊!”宗庆自觉打是肯定打不过的,下一步就准备召羽林军护驾了。
唯有醉眼惺忪的拓跋珪依旧动也不动,浑不在意地看着任臻上前,刀光在他眼前流星一般地划过,御案裂做两半轰然而倒,满桌子的酒具药丸全都嘈嘈切切地落了一地。任臻在一片淋漓狼藉中扬刀一指:“我有叫你白日宣淫?有叫你服用j□j?有叫你恬不知耻地四处发情?”
拓跋珪面红耳赤,酒意药效已经将他的脑子烧成了一片沸腾的岩浆,他忽然拔地跳起,对全场狂吼一声:“滚!都给我滚!”而后强行拽着任臻,转进内室,一把将人推在榻上,拓跋珪头重脚轻地过来,开始急躁地撕扯自己的衣服,任臻简直恶心地想吐,左手回旋,已将刀刃贴上了拓跋珪的颈项,薄薄地割出了一道浅显的血痕——他甚至在想,就这样一刀下去是不是就能一了百了,湮灭所有的爱恨情仇?
可拓跋珪吃人似地瞪视着他,眼中像要喷出火来,不一会儿便将自己剥个精光,肌肉贲张,起伏不定,宛如负伤之时绝望勇猛的野兽。他终于停下双手,哑声道:“你是不是不想雌伏于人,那我来!任臻,我爱你,爱到不顾一切、爱到离经叛道!只要和你一起,我不在乎谁来抱谁!”
任臻顿时傻了眼,拓跋珪的话像炸雷一样在他脑海里不住回响——他是不是,是不是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拓跋珪步步迫人,鲜血丝丝缕缕地顺着刀锋淌下,而他动作丝毫不停,任臻终于看不下去了,他避开视线,左手一软,坚刀坠地,拓跋珪却压住他,低下头,给了他一个血腥刺鼻酒气冲天却又极尽缠绵的吻,任臻被动地张开嘴,被夺去了所有的神志,任他霸道地挑捻钻刺,无所不为,任臻忍不住开始挣扎,却已经失去了最初的主动权,拓跋珪轻而易举地制服了他,辗转加深这个睽违太久的吻,舌尖勾缠间几抹银丝控制不住地淌下嘴角,拓跋珪的眼中却同时闪过一丝狡黠的清明。
到最后任臻终于气喘吁吁地挣脱了他,瞪他一眼,四目刚一相对却又赶紧撇开脸去暗自调息,一时气氛尴尬而暧昧,最后任臻泄气地揉了揉头发,总算想起了此行目的:“第一窟石佛已经建成,开光在即,你去是不去?”
拓跋珪也粗喘着,而后含义无限地盯着他:“你为何对此事这般上心,又定要我去?”
任臻只得挫败将缘故一说,原来拓跋珪掌心耳际皆有一枚黑痣,非亲近之人而不得知,晁汝便建议借此事将人间帝王打造为现世佛身,强化君权神授,更有利于统治中原子民。
拓跋珪暗吃一惊,一面感动原来任臻这般辛苦全是为他考量,一面却又暗想晁汝看着精通佛学实则不过利用佛教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以求飞黄腾达,真也不容小觑。
过了数日,拓跋珪果然亲自参加了铸成大典,由石窟寺主持寸心主持石佛开光,佛像现世的瞬间,现场早有安排好的人宣扬石佛似君容,皇帝是释迦摩尼在人间的化身,而普照万民,顿时群情激昂,山呼万岁,对拓跋珪的敬畏拥戴之情大为高涨。从此之后,拓跋珪大肆崇佛,寸心法师亦受邀入平城开坛弘法而观者如堵,鲜卑亲贵所倚仗的巫教文化逐渐被打压,一手策划此事的晁汝也终于为拓跋珪所用,跻身为谋臣之列——此后种种,暂且不表。
且说秋去冬来,江南好雪。朱雀桥畔,乌衣巷内,静静坐落着谢氏府邸——任谁也想象不到当朝太傅、秉政侍中的谢家家主谢玄就住在这么一处古朴静谧的深宅大院之中。
此刻的谢府摘红挂白,一片缟素,每一个来往穿梭的人面上都浸染着比此时寒风更加冰冷的悲伤,没有谁敢露出一丝笑意。
几骑骏马飞驰在空旷的街道上,马蹄过处,溅起飞雪无数,未几已到谢府大门。正站在阶上扫雪的下人抬头见了,顿时瞪圆了眼睛,赶紧回头吩咐:“快进去禀告青总管,刘都督到了!速开正门迎接!”
刘裕戎装未卸,征尘满面霜染眉睫,显是已赶了许久的路,只是目光依然矍铄,气势更加迫人。他一抬手:“不必通传。”说罢翻身下马,身后的几个副将亲兵亦整齐划一地滚鞍下来,前呼后拥地直接迈入谢府。
甲胄碰撞与军靴踩雪之声回响共鸣,早已闻讯赶来的青骢急忙上前拦住了这一行人,对刘裕俯首一揖:“参见刘都督。”
刘裕冷淡地嗯了一声,脚步毫无阻滞,径直朝内:“谢公状态如何?”
谢玄三公之首,秉政晋廷,文臣武将哪个敢不经通传、说闯就闯?青骢亦步亦趋地跟上,抬手一拦:“逢此国丧,谢公伤心过度,已数日不进饮食,吩咐任何人等不得打扰。请刘都督正厅稍候,容小的入内通禀。”
刘裕这才正眼扫了一身重孝的青骢一记,冷冷一哼,身边一员小将立即上前推了他一把:“混账!敢拦我们刘大都督!”
“檀道济。”刘裕出声阻止了这刚被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年轻将领,一双在战场之上征伐无算、杀气盈目的眼眸盯向青骢:“本都督拜会谢公,不必通禀。”
三两下摆脱了拦路之人,刘裕等人已经穿堂过户,直达内室,这个僻静的小小院落依旧如记忆中的那般清幽雅致,浑不似万人之上的谢家宝树的居处。刘裕倒也不敢造次,抬手命随员全侯在院中不得喧哗,自己独自上前,推门入内。
谢玄披着一件鹤氅,斜倚轩窗,正眺望外面的琉璃世界,仿佛一尊遗世独立的石像。
他的思绪,依旧留在皇城之内,徽音殿中。
王皇后病重弥留,谢太傅入朝探视。隔着层层宫女、叠叠宝帐,谢玄恭而敬之地跪下,行足大礼。过了好半晌,王神爱命人挽帐,由宫女搀扶着在床榻上缓缓坐起,目视谢玄良久,忽道:“太傅,本宫尽力了,此后怕不能再助你一臂之力了。”
谢玄连忙叩头:“皇后福泽绵延,定然无碍。”
王神爱原本清秀绝伦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冰冷而略带嘲弄的笑容:“想我王谢子弟终此一生,不负司马氏矣。”
谢玄一阵鼻酸,险些落下泪来。又听王神爱喘了半晌,有气无力地喊出一声“六哥”。谢玄躬身上前,王神爱勉强抬手一挥,诸人都暗道这怕是要留遗旨了,不敢再留,慌忙告退,只留一个贴身侍女照看。谁知王神爱痴痴地看着谢玄,却只道:“六哥,你也老了。”
“臣惶恐。”谢玄这才得以抬目近看皇后,确已面如金纸、气息微弱,心下不忍,不觉也改了称呼:“六哥行将不惑又百事操劳,自然见老。”
王神爱动了动指头:“我说的是你的心。至坚至柔、水火并济,百般隐忍,焉能不老。”说罢费力一笑:“六哥,我要死拉,你能不能最后答应我一件事儿?”
谢玄勉强一笑,柔声道:“小妹什么要求,六哥都答应你。”
王神爱又喘息片刻,以目示意,那侍女会意,起身绕过局脚宝床,抱出一台焦尾古琴来。谢玄眼尖,自然认出这是自己数年之前弃而焚之的浮磐琴,略带不解地看向王神爱。
王神爱以手恋恋不舍地抚上琴弦,神情缱倦无比,连面上都仿佛平添了一抹反常的活色:“咱们这一辈的几个兄弟姐妹,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现在也死的死散的散,就剩你我了。还记得小时候就属于咱俩淘气,常把你的叔叔我的爹爹气到须眉倒竖,唯有练琴的时候还能安分一些。。。”她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竟得以抬腿下床接过琴来,“六哥还像二十年前那样,和我共弹一曲可好?”
自断臂之后,谢玄再没拨琴弹瑟过,但明知王神爱已是回光返照,又怎忍心不遂她之愿?便忍着悲意轻一点头:“好,请妹妹多担待些。”
宫女搀起王神爱只剩一把骨头的羸弱身躯,她还掖了掖散乱的发丝,方才在谢玄身侧落座,抬起左手抚住琴弦,转头看向谢玄居然又带上了几分年少无知的少女娇意:“六哥,弹奏何曲?”谢玄刮肚搜肠,也实在想不起当年的王神爱衷情何曲,只得隐含歉意地道:“都听你的。”王神爱双目盈水,像是当真回到了二十年前无灾无难的少年时光,那时候有谢安有王献之有她的母亲新安长公主,每一个长辈都足以为他与她遮风避雨。她抿了抿唇:“那我先弄调,六哥什么时候听出曲目来了,什么时候弹。”说罢阖上双目,手挥五弦,宫商角徵羽在纤纤素手下流淌而出。
谢玄转瞬之间便听出来,这是一曲哀婉凄清的《汉宫秋》,说不尽的宫怨悲情,道不完的闺仇离恨。他不敢多想,忙抬起右手,加入了这曲绝响。
两人十指,行云流水,共奏浮磐——弹至曲终,只见音韵悠扬,有如万壑松涛,清婉至极,令人尘寰顿绝,恍若身在瑶池凤厥。连谢玄都被这大圣遗音撼住,久久默坐难言,随后只觉肩上微微一沉,竟是王神爱神衰力竭,再无气力地倚向了他。她秀目微睁,望向墙上挂着那副当年顾恺之为其所绘的画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自是美不胜收,其下角却由浮云惊龙一般的王氏书法题着两句残诗——青灯古佛下,谁是画眉人?
谢玄动也不敢动一下,深怕惊扰了王神爱,却只闻她最后一声长叹过后,气若游丝地在他耳畔道:“六哥,莫学我,你走吧。。。走吧。”
谢玄的眼角终于滑下一滴残泪——走?走去哪?他已经死心断念,天下虽大,可除了这煌煌宫阙,哪还有他容身之处?
东晋元兴三年冬,安帝皇后王氏殁于徽音殿,入葬休平陵,卒年二十有六。为其装裹的数名宫女在褪下罗衣的瞬间,无不洒泪当场——王神爱无暇白玉一般的手臂上,那点守宫朱砂依旧嫣然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