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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来想要说不的,但看到榆哥面上的神色,又不禁转了主意:虽说一生有父母照拂,有姐妹兄弟为他打算,榆哥就是坐吃山空挥霍无度,也不会有人说他什么。但谁还能真的照顾他一辈子?自己这个弟弟,也到了该长大的时候了。
“成。”她痛快地说,又叮嘱弟弟,“见了娘你小心说话……自从上次那次大吵,娘就一直阴晴不定的,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就会发作。”
善榆眼底闪过了一缕暗淡的光芒,他嗯了一声就不吭声了,跟在姐姐身后出了祖屋,踩着前几天的新雪出了巷子,姐弟俩默默地进了二房的小院子,正好见到望江从堂屋出来——见到善榴,她面带忧色微微摇了摇头,似乎在暗示着什么。但善榴置之不理,她掀起帘子带着善榆直进了里屋,不由分说,便开了里屋紧闭着的窗幔,靠近了炕边柔声说。“娘,您别担心了,妞妞儿今儿个醒了,人没有大事,思维也敏捷……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王氏罕见地没有保持自己整洁的外表,似乎自从小睡起来,她就没有梳头,她的头发有了几丝蓬乱,身上也还披着睡袍,原本正怔怔地抱着一杯茶,望着炕桌上的摆设发呆,听到善榴这几句话,她神色一动,似乎微不可见地有了几分松弛,可下一刻却又挺直了脊背,沉声道。“她都快要不认我这个娘了,她醒来没醒来……关我什么事!”
怪也就怪善桐那一晕实在是晕得不是时候,两母女不知谈到了哪里,把个王氏也说得似乎是心气难平。老太太又心痛孙女儿被母亲逼得当场就晕过去,婆媳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当时就对冲起来。要不是大太太出面缓颊,险些就要撕破脸皮。等到自己回来了,大夫也从西安城被请过来了,甚至连父亲都请假回来镇场,场面才好看了那么一点。可等父亲一走,大夫一说“三姑娘这病,还是因为平时心事太重了”。这句话可就捅了马蜂窝了,母亲觉得善桐“忘恩负义,我这百般盘算有几分是为了我自己?她就敢看不起她亲生的娘!口口声声,我不想走你的老路。我的路怎么了?我有什么对不起人的地方?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也敢看不起我!她还不配走我走的路呢”,祖母又觉得母亲“好好一个姑娘家,从小就让她给折腾得够苦了,在我身边是千恩万宠,什么事要她操心?做母亲的你不知道疼她,你让她变着法子来讨好我!来为她哥哥姐姐筹划!她那时候才多大!做父母的不能以德修身,小辈看了心里是又羞又愧,能没有心事?换亲的事也干得出来,还有脸瞒着我这个老当家的,三妞夹在当中能落不下病根?你是要再烧死一个才甘心不成?”
要不是善桐病情反复,两个长辈吵归吵,轮番看顾却是谁都没有拉下,事情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呢。就是现在,善桐病情才稳固,那边桂含沁不知道怎么回事听到了消息,才回西安的人,当天就飞马进了杨家村,辗转托了老九房上门送了一大包上好的药材。顿时又惹恼了母亲,和祖母再一场吵,吵得连女儿都不看了,直接把自己关在二房小院里,今天早晨都没来请安……
一家人的事就是这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母亲在这件事上之所以这么气急败坏,也是因为如今家里的形势,竟是连一个人都没有站在她这边的缘故。父亲、祖母就不多说了,就连自己一开始也不该贸然劝解母亲:“难道还要闹出个离魂记?妹妹这么喜欢,人品又还不错,嫁了也就嫁了。没有钱没有势怕什么?没钱娘家贴些,没势娘家提拔些,拢共就这么两个亲生的女儿,小女儿您还不宠您宠谁去?”就这么一说,母亲更加生气,现在是连自己的劝都有些听不进去了……
善榴再叹了口气,她正要说话,榆哥已经先开了口。
“娘。”他坐到母亲身边,握住了母亲的手低声说。“三妞不懂事,辜负了您的一片苦心。我这个做儿子的看着心里也难受——”
到这儿还是寻常的和稀泥口气呢,善榴心里还没感慨:弟弟终于是不再结巴,终于是会说些场面话了。——榆哥就紧跟着转了口风,“在我看,桂含沁这个人有什么好?也就是妹妹年少轻狂,才会这样死心塌地了。她现在是失心疯了!什么人挡在她路上,她都能把这个人给扳倒喽,您还看不出来吗?您指望她自己明白过来,那是不成的了,就是寻死觅活,她也得嫁成了桂含沁再说。”
善榴一时不禁愕然,她正要说话时,王氏倒是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松快,她几乎是感激地望着儿子,那憔悴的、蜡黄的脸上露出了狂热的深情,她轻声说,“还是我们榆哥和娘贴心……”
榆哥不顾姐姐的视线,他镇定地续道,“可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您不让她吃点苦头,她是不知道现实险恶的,到时候等她明白过来了,回心转意了,自然也就跟着回头认错。您现在为她这么掏心掏肺的,她也不知道感激!您又何必白花这份心思呢!”
王氏面上又掠过了一线激动:看得出来,榆哥这几句话,字字句句是说到了她心里。她握住儿子的手,推心置腹地道,“孩子,你不懂,你妹妹糊涂,咱们不能糊涂……”
“您为她做得还不够多?”善榆还是一脸怔怔的神色,可语气却是一句比一句更激烈。“您是仁至义尽了,说难听点,她这是自寻死路,您该做的都做了,还能做什么?”
他又垂下头去,面露落寞之色。“就为了她的婚事,您是操了多少心,连檀哥的婚事都快有眉目了。我的媳妇儿……您还没来得及找呢,眼看着就要办桃娘的喜事了,到时候免不得要和牛家照面……”
王氏浑身一震,“可不是!”
她心疼地将榆哥拥进怀里,愧疚地道,“我们榆哥命苦,娘怎么就把你给忘了?是啊,眼看着就要和牛家照面了,娘怎么都得给你说一门最最妥帖的亲事……”
善榴甚至都有了几分目瞪口呆,她一时间都推不出榆哥这一计究竟是好是坏了,只觉得心下五味杂陈,望着榆哥的眼神都有了几分异样。她站起身想要退出屋子,可王氏一眼看到她,又开了腔。
“你帮我给她带一句话!”
榆哥的这一番表白,似乎成功地给了王氏一个出口,如今她的语气已经心平气和得多了,可却又带上了几分冷冽。
“她看不起我,可以,她不想走我这条低贱的路,那是她志向高洁。”王氏轻声道。“从小到大,她是在长辈们遮风挡雨之下长大的,我为她做了多少,只怕她还不知道吧!我倒要看看,少了我为她护航,她能在那条路上走出多远,她能把那条路走得多顺。好么,她不嫁卫家,她让她哥哥这么难堪,她把她亲娘给卖了,这所有人都还觉得她有理了?除了榆哥,还有谁是真心疼他娘的!你告诉她,我以后就当没她这个女儿,要是受了委屈,她也别回娘家来哭!”
话赶话怎么就说到这里,怎么就到这一步了!善榴一时间真有几分欲哭无泪,她望着母亲和母亲怀中的榆哥,忽然间不知从何处也生出了一股怒火,险些就要回上一句‘这十五六年来,她在您身边几年?在您心里,是十个她都比不上榆哥一个吧’。
可她毕竟不是老太太,也毕竟不是善桐,她是处处得体的杨善榴,在榆哥催促的眼神之中,善榴咽下了一声叹息,她无奈地说,“行,我……我一定把话带到,成不成?”
一边说,她一边快步退出了屋子,却是再无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