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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随江原回朝的将领只是少数人,他麾下一些有名的大将,诸如程广、裴绍等人,仍然镇守在外,时刻防范北赵突袭。
回顾北魏与北赵交战的这五年,正是我全力经营蜀川的重要时期。那时蜀国刚灭,国主归降,正陷入一片混乱之中。流砂会乘机迅速崛起,并以恢复旧国为名招揽了大批人马,成为顽固抵抗南越统治的一支主要力量。
我一边派军队毫不留情地镇压,一边尽力安抚普通百姓,整整用了四年时间,才将满目疮痍的蜀川引上正轨。然而,我却也不得不眼看着北魏逐渐蚕食北赵边境,将领土层层向西北推进。
百忙之中,我飞骑回京上表,促成了实际上旨在支援北赵的通商协议,暂时拖住了北魏西进步伐——但也只能是拖延而已,因为国主江德已经不耐烦了。在一次宫廷密议中,江德下了死命令,限江原一二年内拿下北赵,否则后果自负。
眼下江原能握有三十八万大军,成为亲王中实力最雄厚的一派,与对北赵的连年用兵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在几位皇子全都对储位虎视眈眈的当口,一旦收服北赵失败,这后果意味着什么,可就十分玄妙了。
现在江原不但积极备战,而且漫天撒网,不放过任何对自己有利的东西,怕都是被这一句“后果自负”踩痛了尾巴。
不过他疼他的,有必要这样折腾我么?就因为刚才在殿上没发表丝毫意见,散会之后,他立刻逼我将各国情报统统浏览一遍,并且限两日内写出一篇纲要。只是北赵的也罢了,我还可以长长见识,不想首当其冲送来的就是南越谍报。
此刻我坐在弘文馆北殿中,僵硬地面对鸣文搬来的一堆谍报文书,只有苦笑。
来到北魏后,我已经对南越的任何消息全都不闻不问,说我刻意躲避也好,那痛苦的一幕幕我不愿再想起。并非毫不关心南越时局,只是我太过清醒地明白,自己已失去了关心的资格。不在其位,便无法谋其政,就算打探的再详细不过,除了徒增痛苦,还能改变什么呢?如今,这些情报放在眼前,也不过让我更加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处境罢了。
我向远远站在一边的裴潜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裴潜一脸警惕道:“干什么?”
等他走到跟前,我板起脸道:“听说你识字的?”
小崽子十分戒备道:“识字怎么了?”
我瞧他那不信任的神色就来气,哼道:“识字能害你!”一把将他按进椅中,然后把一桌上的谍报推到他面前,“限你今天把这些看完,然后写一篇纲要给我。”
裴潜抬头看我,皱眉道:“为什么?”
我不容置疑道:“因为你要听我的!”看到他愤怒的眼神,赶紧拍拍他进行利诱,“多学点东西对你将来有好处,你要写的好,改天有空教你一套拳脚功夫。”
我打着呵欠,向窗边一张几榻走去,背后裴潜半信半疑道:“我在这里看,那你做什么?”
“我……去那边睡一觉,哎,太累了……” 我含糊几句,有点心虚地爬到榻上,突然想起什么,合眼之前又叮嘱道,“你好好看,记得来人马上叫我!”
现在我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睡觉,只有在梦中才不用费力地掩饰自己。
然而刚才看到的消息还是挥之不去,虽然不想承认,皇兄瞒天过海的做法得到了父皇的默许,却还是忍不住去想,为什么我会让他们感觉这样碍眼?是不是在他们心中,我从来只是一个用于开疆拓土的工具?猝不及防地,许多过去不愿、也不敢去想的问题,就这样涌进脑中,猛然刺痛了我。
朦胧中,似乎回到童年玩过的碧水池畔,父皇突然抱过玩得兴起的我,严厉问道:“彦儿,你将来会不会背叛父皇?”
幼小的我看着父皇有些可怕的脸色,只小声问:“什么叫背叛?”
父皇想了想道:“父皇的意思是,你长大了,会不会帮着别人来打父皇?你会不会?”
我满面疑惑,天真地眨着眼睛:“我是父皇的儿子,怎么会帮别人?谁来打父皇,彦儿就杀了他!”
父皇点点头,面色微微缓和,却双手掐住我腋下,猛将我浸入水中。我吓得大哭,眼看水渐渐没到胸口,只有不住哀求,旁边的宫女太监早已吓得软倒在地。直到呛了一口水,父皇才停住手,沉沉道:“彦儿,记住你刚才的话,若是对父皇有二心,别怪父皇像今天这般对你!”
我水淋淋地扑倒在岸上,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越走越远……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哭喊出声。
哭泣中,似乎有人轻轻触碰我的脸颊,我感到心里一阵温暖,渐渐止住了哭声。又过了一会,仿佛双唇也这被湿湿润润的温暖包围了,腮边被什么弄得痒痒的,我忍不住伸手一拂,却什么也没碰到。
明亮的阳光刺入眼帘,我好容易才看清面前那双幽深的黑色眸子,反射般突然坐起。
江原站在塌边,似乎被我吓了一跳,马上又冷冷道:“起这么快,见到鬼了?”
我四面一望:“你怎么来了?裴潜呢?小畜生竟然没叫我。”
江原哼道:“若不是我不让人通报,还不知道你这样自在。本来还想问你看得过瘾么?现在看来似乎是睡得过瘾。”
他这么一说,我倒觉得唇边凉凉的,顺手一抹居然是湿的,难道我睡着时流了口水?急忙拿袖子擦干净,偷偷看一眼江原,他眼角居然带了点笑意。我不由有些恼,便道:“你明知我是南越人,却让我看南越情报,对付本国人,居然来问我过不过瘾?”
江原挑眉:“所以,你让那少年替你看,自己睡觉?”
“我早就看完了。”
“那你倒来说说,南越朝中近来都有什么动作,你对南越皇帝有什么看法?”
“……”
江原冷笑:“是说不出来,还是根本不敢说?我给你这些,就是让你看看清楚,南越朝中究竟乌烟瘴气到什么地步!难道现在你还在自欺欺人?”
我猛然站起道:“你闭嘴!”这样的话还是第一次听到,我握紧了双手,心中竟隐隐发慌。
“哐”的一声,房门被人撞开,我与江原同时向门口望去,都有些呆怔。
站在门口的赫然是身着世子服饰的江麟,他两眼直盯着我们,面色有说不出的难看。
半年没见,江麟似乎长高了一点,我下意识地往江原身后退了退,不知道这个精明的小鬼有没有认出我?
江原首先开口:“不是要过几天才回来么?”
江麟冷冷道:“母亲的忌日快到了,我怕父王自己太过冷清,所以提前回来。”说着又向屋内走了几步,“不过,似乎是我多虑了。”
江原脸上僵了僵,有些客套地问道:“你外公近来好么?”
江麟同样客套地回答:“本来不太好,可是一见到我,外公便格外高兴。”
江原随意道:“既如此,你多去陪陪外公也好。”
江麟抬头看着他:“父王却似乎相反。”
江原面色阴沉下来:“你说什么?”
江麟嘴角一丝冷笑,慢慢将目光移到我身上:“孩儿一回来就听人说,父王新任命了一位主簿,忙赶来看看是何许人也。不知道父王愿不愿为孩儿引见?”
我与他目光一对,见这小鬼神色不善,心里首先紧了一下。他明明已经认出我,却并没有当面提起旧事,绝对不是因为良心发现,说不定有什么后招等着我。忙先向他笑道:“我是小人物,怎敢劳殿下亲自引见。在下凌悦,失礼之处望世子殿下勿怪。”
江麟冷冽地在我脸上一扫:“原来是凌主簿,我还不知道天御府变得这么好进,坑蒙拐骗之徒都可以混个主簿来当。”
我干笑一声,江原已怒道:“放肆!”
江麟抬头冷笑,神色间带了几分鄙夷:“这姓凌的到底是因为什么被父王看中的,孩儿不敢乱说,但刚才的事,孩儿在窗外都看到了。孩儿斗胆想请教父王,我天御府招揽幕僚还有这样一项用途么?”
江原脸色不知是尴尬还是恼怒:“我的事轮不到你来过问。”
江麟冷笑道:“孩儿是不敢过问,只是好奇这滋味。”
江原面色立刻变得铁青:“是谁教你说这种没上没下的话!”
江麟毫不示弱与他对视:“孩儿不敢,师傅只教我正身律己,不可行越矩之事!”
江原怒意勃发,扬手一挥,我还没来得及阻止,江麟已经跌出三丈以外。我好心跑过去扶他,反倒被他狠狠推开:“恶心!”
我倒跌两步,顺便碰翻了一只香几,就要摔倒的时候,江原一把扶住我,怒道:“管他做什么!管好你自己!”我甩开他的手,还不是因为把柄在你家小鬼手里?
江麟从地上爬起来,声音有一丝颤抖:“你打我也罢了,若是母亲知道父王的所做作为,一定会伤心难过。”
江原冷笑:“你还敢提你母亲?我倒是盼着她能为我伤一点心!”
江麟咬了咬下唇:“那孩儿便替母亲恭喜父王,找到一个合心意的下属。”
江原冷冷道:“那也不必了,你母亲的心思我比谁都了解。既然凌主簿你已见过,不如回明德殿去,我还有事要与凌主簿商讨。”
江麟讽刺地一弯嘴角:“父王尽情‘商讨’,孩儿就不打扰了。”临走之前,锐利目光在我身上剜过,“凌主簿,改日我也要跟你商讨一番,还盼你不吝赐教。”我被他瞧得打了个寒噤,就算这小鬼认定我招摇撞骗,也不用这样恨我吧?我抱怨地看一眼江原,心道你什么时候打他不好,偏偏拿我作借口,不是存心让我倒霉?他不敢动你这老子,还不敢动我么?
江原突然厉声道:“站住!”
已经走出门的江麟身形一顿:“父王还有事?”
“从现在起,未经我允许,你不得私入弘文馆。”
江麟回身冷笑几声:“将来父王若再收了官员在府里,可千万要先告诉孩儿哪里不能进,这样的事,孩儿还真不想撞见第二回!”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转过回廊。
我皱眉看着江麟跑出弘文馆,正琢磨他那话什么意思,江原在我身后道:“这孩子被惯坏了,你以后见了不要理他就是,他若做什么过分的事,就派人告诉我。”
我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你以为我现在是谁?对堂堂燕王世子说不理就不理?就算他对我做什么,如果告诉了你,轻则落个挑拨父子关系的恶名,重了连自己怎么死都不知道!你能保证他不回头报复么?江原,你瞧瞧你自己,还不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货色?
江原看到我控诉的眼神,大概也想到这样根本行不通,便又道:“这几天你尽量不要出馆,免得麟儿见到你又放肆胡说。”
我再次欲哭无泪,不出馆,那小鬼不会将我叫出去么?你现在该做的是回去好好开导自己儿子,让他对我消除敌意才对吧?刚才在殿上介绍我时,你不是很会因势利导,消除下属间隔阂的么?
江原却似乎根本没想到与儿子的沟通问题,挥手道:“算了,不如你先跟着我,待我忙过这阵再说。”
唉,主意一个比一个糟,我立刻找借口反对:“我不是你随从,怎么能无缘无故跟你出入?再说北赵的情报还没有看,那篇纲要也还没写。”
江原冷冷看我:“你是府内主簿,负责起草燕王教令,我随时发令,你随时记录,何来不妥?你要看情报随时都可以,我会为你留时间。”接着又冷笑,“你不是有个捉刀的么,叫他代你看也是一样。”
我身上一阵一阵冷,这父子两人真是像得不能再像,轮番冷笑,是不是想冻死人?一个激灵之后,我突然想起不对,江原父子一先一后来,鸣文鸣时不出声倒能理解,裴潜这小畜生怎么也这么安静地放他们进来?
我转头看江原:“你把裴潜怎么了?我半天没听到他说话。”
江原道:“能怎么样?不过是让他别碍事。”
我就急忙出门,只见殿外回廊下,裴潜正一动不动蹲在窗边。我气急败坏地跑到他身边,推捏一阵无效,回头向跟出来的江原道:“你点的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