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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日,便到了年三十,曾家上下吃了一顿团团圆圆的年夜饭。
大年初二那日,唐宁慧在曾连同的陪同下,到了唐家拜年。唐少丞与白如懿已经早早地候着了,见三辆黑色小汽车在门口停下,双双迎了上去。
平日里穿惯军服的曾连同这日穿着一身黑色西服,外披了黑呢长大衣,越发显得俊美逼人。唐宁慧则穿了一袭海棠色的旗袍,与笑之的蓝色织锦唐装一样,在袖子、领口、下摆处都缀了白色的狐狸毛,端的是好看又贵气。
唐少丞见曾连同小心翼翼地弯身扶着唐宁慧与笑之下车,一家三口赏心悦目得犹如画中人物,忙携着白如懿笑吟吟地上前,说着“新年吉祥喜庆”的话语,把他们请进了厅里:“七爷,四妹妹,请进,请进。”
唐瑞麟亲亲热热地上前拉着曾笑之的手往小院里走:“笑之弟弟,来,我有好东西给你瞧。”
唐宁慧左右不见唐陆氏,便问:“大娘呢?”
白如懿捧过茶盏递给了她:“婆婆这几日身子不舒服,连前晚的年夜饭也只吃了几筷子的菜。”唐宁慧忙搁下茶杯,起身道:“那我先去瞧瞧大娘。”
一路上,唐宁慧问:“可有延医用药?”白如懿道:“年前请了大夫把过脉,大夫只说什么气血郁结于胸,是心病。开了几服药,说让婆婆凡事想开些,方能药到病除。
“四妹妹,你是知道婆婆心思的。这过年过节的,她免不了想起以前在宁州的风光日子,又日日心疼那些没了的银钱……这也不能怪她。唉……所以吃了好几服药也不见什么效果。这几天过年,少丞本想把大夫再请来瞧瞧的,可娘不应允,说什么大过年的吃药晦气不吉利,说再怎么着,也得先过了正月再说。”
唐宁慧道:“无论如何,还是大娘的身子要紧,可别因为这些有的没的把病情给耽搁了。银钱都是身外物,只要大哥上进,瑞麟争气,我们唐家总还是有前程的。”白如懿点头道:“四妹妹放心,我晓得的,等下让少丞去跟娘说说。婆婆她啊,如今也只有少丞的话能听得进去。”
两人很快便到了唐陆氏的房门口,白如懿敲了敲门:“娘,四妹妹和四妹夫来给您拜年了。”说罢,便携了唐宁慧进去。
只见唐陆氏坐在躺椅上,神色倦怠憔悴,连抬眼投过来的目光都空空洞洞的,丝毫没有往日的神采。
唐宁慧上前,按旧礼下跪磕头:“大娘,宁慧给您拜年了,祝您身体康健,事事吉祥。”本以为唐陆氏会与以往一般,不给她好脸色看,谁知,唐陆氏却缓缓道:“好。难得你有这份心,起来吧。”
唐宁慧道:“听大嫂说大娘身子欠佳,不知如今可好些了?”唐陆氏道:“哪里是什么病啊,不过是老了,不中用了。”
白如懿在一旁赔笑道:“瑞麟如今也渐渐大了,娘您好好保重身体,要看着瑞麟娶妻生子,四世同堂呢。”
唐陆氏笑了笑,怔忪的神色间似有些感伤:“一把老骨头了,哪里能等到那一日啊。”
正说话间,唐瑞麟端了一个小瓷碟,带着笑之进了屋:“祖母,祖母,这是厨房周妈刚做的糯米团子,爹让我们给您送来。您瞧,热气腾腾的,可好吃了。”
唐陆氏瞧着冰雪可爱的唐瑞麟与笑之,露出几丝慈爱笑意:“麟儿乖,笑之乖,你们都乖,难为你们有这份孝心给祖母送来。”
唐宁慧让曾笑之给唐陆氏磕头拜年,曾笑之道:“笑之给外祖母请安,祝外祖母新年快乐,长命百岁。”
唐陆氏慢慢地摸了摸笑之的头发:“乖孩子,快起来。”说罢,从口袋里摸出个红包,递给了笑之,“这是外祖母的一点儿心意,收着吧。”
曾笑之道谢:“谢谢外祖母。”唐瑞麟正是好玩耍的年纪,此时来了笑之这个年岁相仿的男孩子,正欢喜不已,便拉着笑之的衣袖道:“祖母,我带笑之弟弟去院子里玩。”
唐陆氏摆手道:“去吧,去吧,小心别磕碰着。”
两个孩子又给唐陆氏鞠了一躬,便亲亲热热地手拉着手,蹦蹦跳跳着出了门。
唐宁慧和白如懿又待了片刻,陪她说了几句话,唐陆氏便赶她们出去:“别在这里杵着了,你们都去厅里吃茶去吧。”白如懿应了一声,拉着唐宁慧退了出来:“那娘好好休息。”
每日的下午时分,曾万山都会耍一下拳脚,疏松疏松筋骨,几十年的规矩了,过年过节也不例外。
这日,曾万山才在园子里摆开架势,忽然听得菱花门处传来一阵骚动:“大帅!不好了!不好了……”
今天才年初二,新年的第二天,居然有人大叫不好了,真是晦气。曾万山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正准备呵斥……忽然觉得不对劲儿,听那声音,分明是……曾万山倏然抬头,果然看见曾连同身边的康侍从步履匆匆地赶来:“大帅,不好了!七少爷中毒了……”
曾万山面色大变,失声道:“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
康侍从道:“今儿去七太太娘家拜年,本来好好的,谁知道车子才发动不久,七少爷就腹痛如绞……七太太和程副官此时正把七少爷送去医院里急救……”
曾万山心如火焚,一撩袍子,急道:“快!快去医院!”
又是侍从又是护兵的一群人拥着曾万山来到了教会医院。一个以洋人为首的医生群正团团围着曾连同,做检查的做检查,打针的打针。
曾连同一脸苍白、毫无知觉地躺在病床上,任医生们摆弄。
曾万山匆匆推门而入,抓着洋人医生的肩膀问:“医生,怎么样?我儿子现在情况怎么样?”
洋人医生回答:“曾先生的情况是中了毒,但到底中了什么毒,目前还不清楚。不过,我们已经为曾先生打了解毒针,现在挂了解毒药水。我们会尽力救治,二十四小时都有医生在旁,随时观察曾先生的情况……但曾先生能不能醒过来,何时醒过来……我们实在无法保证。”
曾万山怒斥道:“什么?!他奶奶的!你们是医生,怎么可以没有把握呢?我要你们把他救醒!”医院院长道:“曾大帅,请您放心,我们医院一定尽力施救,但是……”
曾万山喝道:“但是什么?罗罗唆唆的,比臭裹脚布还长!他奶奶的,给我痛快点儿!一口气说完!”
在曾万山咄咄逼人的强大气势下,医院院长有些瑟缩,吐出的每个字都带了颤音:“但是……但是把握不大。”
急怒攻心之下,曾万山只觉得眼前蓦地一黑,他闭目缓了缓,又猛地睁眼,吼道:“奶奶的!我要的是你们必须把他给我救醒了!救不活我儿子,我就把你们医院给拆了!你们一个个的也别想活了!”
院长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唯唯诺诺地连声应“是”。
曾万山平日里最是看不惯那院长医生这种孬种样,只觉气不打一处来,但曾连同命悬一线,他到底也不敢把他们怎么样,只好厉声质问唐宁慧:“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宁慧哽咽落泪:“连同说腹中绞痛……很快便吐了血,人事不省地昏了过去……我……”
此时,门被推开,原来,曾家其他人得了消息,都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曾方颐踩着皮鞋,“嗒嗒嗒”地冲进来,一进门便劈头盖脸地质问:“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害我七弟?”
曾静颐则哭着道:“爹,我们不能饶了他们。你要把凶手抓出来!把他给枪毙了!要给七弟报仇啊!”
曾夫人也是泪如雨下:“这可怎生是好啊?这可怎生是好啊?”
曾万山箭一般锐利的目光射向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仿佛要把众人都生吞活剥了一般:“人还没死呢,都哭什么哭!嫌连同死得慢不成?”
在他的怒喝下,众人忙敛声收气。
曾万山的目光最后落在了程副官身上。程副官双脚一并,禀报道:“大帅,那唐家上下一干人等,都已经抓起来了,等候大帅发落。”
曾万山沉着嗓子,每个字都仿佛是从齿缝里蹦出来的:“给我好好用刑!如果连同有什么闪失,我让他们全家陪葬!”
一旁的唐宁慧听了此话,猛地抬头,刚想要开口,曾万山已朝她极不耐烦地摆手,喝道:“你不用给他们求情。你一个妇道人家,要知道分寸,不该插手的不要插手,给我好好照顾笑之和腹中的孩子便是。”
唐宁慧只好噤口不语,站在一旁簌簌落泪。
曾万山到底还是不放心,他向院方提出,要求带曾连同出院回家,并要求院方派一个医生团队住进曾家。
可是,再怎么精心照顾,曾连同却一直昏迷不醒。
至于唐家的人,哪怕是用了刑,还是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冤枉的。
一来还没查明真相,二来看在笑之这个唯一的孙子分儿上,曾万山虽然没下杀手,但也没让唐家的人好过:“连同活一日,你们便活一日;连同若是有个万一,我就让你们唐家上下陪葬。”
这日午后,曾夫人刚用完午膳,仆妇便来禀报所探得的消息。她倏然抬头:“被禁足了?”
仆妇点头:“是。七太太怂恿着小少爷帮那唐家的人前去向老爷求情,老爷一听便动了怒,骂七太太多事,说若不是她的话,七少爷便不会如此……还派人把她关在那院里,不准踏出院门半步,说让她从此以后一门心思好好照顾小少爷,别的事情一律不准插手。”
曾夫人嘴角微抿,摆手挥退仆妇:“下去吧,有什么就速速报来!”
转眼间便过了大半个月,苍凉萧瑟的鹿州城渐渐地有了春意。
农历正月二十那日,是曾太夫人二十周年忌日。曾万山生前侍母极孝,每年的忌日都亲自带上全家老小去祭拜。这日,更是隆而重之。
周兆铭与曾方颐坐上了车子,在前后各一辆小汽车的护卫下来到了仙鹿山南麓的曾太夫人墓地。
周兆铭和曾方颐一下车,远远便瞧见曾万山和曾夫人已经在墓地了,两人遂朝太夫人的墓地走去。曾万山身边的孟副官对他们敬了一礼,伸手拦住了周兆铭:“周军长,大帅吩咐了,太夫人墓前,任何人不得携带武器。”
周兆铭狐疑地抬眼看向孟副官:“以前没这规矩。”孟副官瞅了瞅身后的一念大师,嘴一努,压低声音道:“还不是那位一念大师?他说什么拜祭祖先,腰里别着一把枪,是对先人不敬,万一冲撞了坟里的先人,对小辈们也不好。大帅听了后,便吩咐了,靠近太夫人墓地的所有人等,一律不许配枪。”
说起这位一念大师,前些天因缘际会来到了鹿州,被曾万山得知,便把他请回了府邸,此事,周兆铭等人都知之甚详。
曾万山先头是不信这些的,但由于曾连同一直中毒不醒,他心里焦急如焚,便听了底下人的怂恿,索性来个死马当活马医,只要连同能醒转过来,什么都愿意一试。
曾万山把一念大师请去府邸,只说是帮忙瞧瞧府邸的风水。可那一念大师进府行走一圈,掐指一算,便直截了当地道:“曾大帅,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曾万山忙道:“大师请讲。”一念大师双手合十,念了声佛:“若是说错了,大帅就当耳旁风,听过便是了。”说罢,款款道,“贫僧方才算了算,察觉大帅祖上的风水有些问题,以至于最近贵府小辈人中有三灾五难。若不及时化解的话,怕是有更大的灾祸临门……”
曾万山忙道:“大师真是高人。既然能算出来,想来必定有化解之法,请大师务必帮我们化解化解,把这一灾消弭于无形,大师功德无量啊!”那一念大师沉吟了片刻,喟叹道:“既然大帅不嫌弃贫僧道行浅薄,贫僧愿意一试。只是因祖上风水问题引起的祸端,必须要在祖坟做一场法事。”
曾万山闻言,眉头打结,迟疑道:“在这鹿州,只有先母一座坟墓,祖上其他的先人可都在老家……老家离这鹿州,那真是千里远啊。这……这可如何是好?”一念大师摆手道:“不碍事,不碍事,在太夫人的坟前做一场法事便可。”
曾万山喜道:“好,那实在太好了,我马上让人安排一切。”
那日晚上,曾方颐、曾静颐等人听闻后,不免撇嘴冷笑:“爹如今真是病急乱投医。”
曾万山自然不知道,这从不轻易出关的一念大师亦是他们特地请来的。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圈套。
此时的周兆铭一听是那一念大师的主意,便抬眼瞧了下不远处的曾万山,只见他腰间的枪壳空空如也,果然也已经拔了枪。
周兆铭冷笑沉吟:“我已经布置了天罗地网,为的就是拿住你曾万山。现在你自己都不带枪,等会儿更好行事,真是天助我也!曾万山啊曾万山,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进来。”遂大大方方地拔下配枪,递给了那孟副官。孟副官双手接过,与他意味深长地交流了一下眼神。
汪季新与曾静颐、孙国璋与曾和颐来后,孟副官拦住了几人,亦是同样的说辞。孙国璋一介书生,本就不配枪;汪季新听了后,“哦”了一声,却并不动作,而是与周兆铭对视了一眼。他见周兆铭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便会了意,一把拔下腰间配枪,递给了孟副官。
不过片刻,一直静默不语的一念大师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大帅,吉时到了,贫僧要开始作法了。”
曾万山点了点头。那一念大师便手持木鱼,沿着墓地绕圈,诵经念佛。
众人则凝神屏气,鸦雀无声。
此时虽已开春,但春风料峭,吹拂而来,依旧冷如刀削。曾方颐等人虽然貂皮裘皮在身,但亦觉得脸上肌肤犹如冰冻,僵得失去了知觉。她们虽然不能言语,但低垂着的脸上俱是不耐烦之色。
在这一片肃穆安静的梵音里,突然三声鞭炮般的声音炸响在耳边。曾万山脸色蓦地大变,转头对围上来保护他的侍从们喝道:“是枪声!来人,快去四处瞧瞧……”
话语未落,只见一群蒙面人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侍从队一边将曾万山等人团团围在中间,一边则迎敌射击。
孟副官出声朝那群蒙面人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群蒙面人远远地围住他们,扬声道:“你们已经被我们包围了,还不快快投降?都给我听好了,缴枪不杀!”
孟副官等几个贴身侍从见情况不妙,赶忙拥着曾万山撤退:“大帅,快走!快走……”
匆忙间,曾万山跟着他们退了几步,忽觉有个硬硬的东西顶着自己的腰间。曾万山一生戎马,便察觉到了那是枪,他脸色一变,目光蓦地转厉,转头朝孟副官怒喝:“你!你小子竟然吃里爬外!”
孟副官直认不讳:“大帅,良禽择木而栖!”
曾万山脸色铁青:“你……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居然敢设计害我!”孟副官似笑非笑:“实在是对不住了,大帅。”
对此事一无所知的孙国璋与曾和颐呆若木鸡地站在一旁。曾和颐有些瑟缩地拉了拉母亲曾夫人的衣袖:“娘。”曾夫人一言不发地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别说话。
孟副官朝众侍从喊道:“弟兄们,大帅已经在我手里了。我与你们都是上过刀山、下过火海、一起吃过枪子儿的好兄弟,绝对不会加害你们的。弟兄们,你们把枪都扔了吧,都别给我犯傻。人生一世,命只有一条,没了命,再多的赏钱也没用!”
侍从们闻言,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一时都没个决断。但很快,在第一个人扔了手枪后,接二连三便有人把枪扔了。半晌后,侍从们便被蒙面之人一一制伏了。
这时,周兆铭踌躇满志地慢步走向曾万山:“爹,我手底下的人马已经把这里全部给包围了,外头的三批护兵显然也已经被制伏,墓地周围现在都是我的人……爹,你已经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曾万山一副恨不得吃其血肉的表情:“周兆铭,你想干什么?”周兆铭慢吞吞地道:“爹,我不想干什么,女婿是瞧您一把岁数了,身子骨也不大好,还一直这么操劳,女婿我这是心疼你,想给你分忧解劳而已……”
曾万山发出“哼哼”冷笑:“周兆铭,曾家军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你想号令他们,还嫩着呢!”
周兆铭得意扬扬:“爹,您真是老糊涂了。您不在了,您唯一的儿子曾连同又随时会一命呜呼,这曾家军的众将领不听我的号令,还能听谁的号令?
“再说了,爹,这也是你逼我的。你让蛟河的展正雄开拔回鹿州驻防,不也是想把我拿下吗?我也是走投无路之下,才出此下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