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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签在他白皙修长的手中轻颤;
他脸色奇异地苍白,笑容既欢喜、清寂又温柔无限:“小非,这一次你如何说?”
……说?
说什么?
我静立台上,全身的力量只能用来维护自己不失仪;
头脑空空空空,似乎碾过沉重的牛车;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阿玉看看我,把陶罐里的纸签一一取出:
每一个都不同,张淼并没有作弊:
数艺、典章、茶道、史籍、古琴、围棋、书法、绘画、时论、策论、骑术、诗词歌赋……
没有射箭。
射箭的签,此刻正在我手上;
这一签,刚刚被一连抽中两次。
呵呵,天意?
什么是天意?
竟这么输了?
想起他曾说过的赢了之后的三个条件……
一股温热的液体自掌心涓涓而下。
明于远沉静温和的声音传来:“简非,别太介怀,输了就输了,只是一场年试而已。”
可我此时已听不出他话中的暗示;
我只是极力微笑着面对阿玉:“我还没有输,我们去箭场比过再说。”
阿玉眉微皱,目光落在我左手上,一凛:“你……”
他深深看我一眼,把签递给谢清玄:“现在,我与简非去进行第五轮比试。我的要求:谢绝任何人前往观看。比试结果,会有人通知大家。”
说完,不待谢清玄回答,揽过我轻轻上跃,自南门掠出。
惊呼声、议论声潮水般从殿内涌起;又被迅速抛在身后,风扑面而来,呼呼作响;
一路睁不开眼,只觉得他似乎在带着我一直向上、再向上;
不知过了多久,攀升的速度慢下来,再慢,终于他把我轻轻放下;
我调匀呼吸,睁开眼,一怔;
此时我们站立的地方,正是几天前我与明于远站立的山顶。
阿玉静静地站在一块岩石上,目光落在不知名的远处,出神。
“为什么不去箭场?”我问他。
他轻轻揭了面具,转过身来,清峻的容颜,消瘦而略带憔悴。
我一滞,转了头不去看他。
“小非,不要做无谓的挣扎。数十门课程,你除了射箭,哪一门都可与我一争高下。可偏偏我们都不约而同抽中了它,你说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不!没有比过,我就不算输。”我沉声回答。
他静看我片刻:“好吧,既然你要比。沈都统,把手中的弓箭给朕。”
什么?
正惊疑,沈都统竟从我们身后的树上跃下,递过来弓箭与箭袋。
我看着他直发呆。
他飞速朝我看了一眼,又飞速低下头去。
阿玉看看他,接过弓箭。
“小非,说吧,几场定胜负?”他轻轻拉开弓。
我看了他半天,他静静等待,没有半丝不耐烦。
终于硬着头皮:“一场。一场定胜负。”
他微笑:“行。你说吧,以什么为目标?”
我说?
!
心中突然灵光一现,我不看他,抑制了极速的心跳,极力问得平静:“要我定吗?”
“是的,由你定,”他看看我,加了一句,“只要在这支弓的射程范围内。你可不能手一指,要我射太阳,我还没那本事。”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朗声大笑:“小非,刚才你要是能掩藏住心思,说不定我真栽你这小笨蛋手上了。”
我懊恼难言。
明知比不过,可终不甘心;
一支箭忽忽悠悠,在天空醉了酒似的蛇行一阵,落下;
阿玉看看我的箭,看看我,笑得极欢悦。
不要说以约一百米外的高树为目标;事实上,我连五十米也没射到。
他开弓,搭箭,随便一瞄准,箭长了眼睛般,直中目标。
我浑身发冷。
他收了弓箭,转身向我走来,走到一半,低声吩咐了沈都统几句,沈都统看了看我,接过弓箭向山下疾掠而去。
“你对他说什么了?”我瞪着眼睛问他。
“非弟弟,你在怕什么?再退就要跌下山崖了。”
他微笑,步履雍容,可转瞬就已到身边。
我退无可退,只得抵了一棵树,静静看着他。
他低笑:“小非,还记得我赢了你后的三个条件吗?”
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已俯身吻住了我。
他清冷的气息一下子变得炽热。
我用尽全力推他,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顿了顿,站直了,抽出一块素色丝绢把我的左手包了起来。
末了,轻轻捏了捏我的手:“从现在起不准留指甲,免得你失神之下再把自己弄伤。”
我吸气,再吸气,沉声问他:“阿玉,你真的要我答应那三个条件吗?”
“当然。”
心咚地一声,直向深谷落去。
“你做什么?!风这么大你还在冒汗?”他伸手在我衣领中一探。
我看着他,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背后的树高大茂盛;
可我也已经长大,不能再依赖任何人,而且,他……也没什么可怕的。
“……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凶狠,怎么,准备反脸无情了?”
“阿玉,我绝不会认输,你给我等着……”
“好的,我等。”
“你让我把我话说完!”
“我们有一生一世的时间,这么着急做什么?”
他伸手轻揽我的肩,我一急,抓起他的右手就咬了下去。
他闷哼一声。
这一次说什么也不会再上当!
我一抹嘴唇横眉怒目,下一刻却傻了眼。
他白皙的手背上一圈牙印,咬得最深的地方……血丝正慢慢往外渗。
看看他,又看看牙印,再看看他,突然觉得十分茫然。
我患了疟疾般浑身忽冷忽热,失神中热血上涌,顾不得多想,用力把他抵在树前:
“阿玉,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我?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再迟钝也感知到了。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如果我能够,早就十倍二十倍地偿还你的心意。你那么优秀,爱上你绝对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我……我……”
“你……如何?”
这一声问得极轻极轻,却仿佛带着前世今生全部的盼望。
我猛然清醒,忙放开了他,站直了。
第一次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从他明净的额到英挺的眉,从笔直高挺的鼻梁到沉毅坚定的唇角,最后到他漆黑幽深的眼睛,我低声说:“阿玉,有没有人告诉你长得十分好看?”
他不说话,只是深深地凝望着我。
面对这样的他,我突然有想说些什么的冲动,不及思考,话已出口。
“南山书院遇到以来,我不断暗示自己你就是容珩。我一心盼望着我们能生出兄弟的情谊……你那么敏锐智慧,哪能看不出我的想法?我现在已经完全知道,当我逼着你承认自己是容珩不是阿玉时,你心中的滋味。”
山顶十分寂静,我站在风前,低声而飞快地说着。
他静静地站在我旁边,呼吸却急促起来,阳光下那双眼睛清亮得令我窒息般,难过。
“阿玉,如果我能够,我一定会倾心相待永不相负,一定会让你知道两情相悦的那种幸福。明于远总是笑我不解风情,阿玉,我现在宁愿真的不了解。”
“……这么说,你现在已经开始了解?”
“是的。阿玉,这世上有一种爱,如熔岩奔突,似潮浪澎湃。这样的爱,令人害怕。”
“令人……害怕?!”
“是的,它太强烈,所以我怕它。而世上还有另一种爱,会令我一经想起就会疼痛。它静默无声,它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滴滴甘露汇成的深深湖泊。”
那个人,成熟温柔包容一切,默默地在我身边,陪伴了我十年;
十年。
点点滴滴,已融入骨血,我怎能相负?
过了很久很久,他的声音轻轻传来:“想不到面对我,你所谓的害怕,是这样一种害怕。呵呵,慕容毓……”
这声音里的落寞与无边苦涩,听入耳中没由来令我一滞,冲动之下,话没收住:“不,阿玉,不是你所想的意思。我是因为珍惜才害怕,越珍惜越害怕……”
他霍地转过身,眼睛亮愈火焰,一把握住我的肩:“你说什么?!”
“……”
我既悔且惊,想收回已来不及,只得沉默。
握着我肩膀的手,颤动得厉害,他的目光长长久久地落在我脸上、身上,热烈深沉,紊乱急切的呼吸声,越来越清晰。
醒悟过来,刚想向后退,已被一把拥进怀中。
“别动小非,别动。就这样安安静静,让我抱一抱你。”他抵在我肩窝,语声轻如梦幻,“好,我答应你,从此,我不会再逼你,甚至会给你……想要的自由……”
他越说声音越低,低到最后变成幽深难明的沉默;拥着我的手臂却越来越用力。
“小非……”
这一声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呼喊,令我呼吸都疼。
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放开我,渐渐站得笔直。
“小非,既然年试我赢了你,按书院传统,我所提出的条件你是必须答应的。”
什么?!
他注视着我,微微一笑:“别紧张。不是以前所说的那三个。我现在提出的三个条件,你可以从中选择一条。”
“选?”我松口气的同时,再也无法拒绝,“好吧,你说。只要我能够做到。”
“第一,你与明于远一同归去;第二,你一人退出朝廷,有任意来往的自由;第三,……”
我越听心跳越快。
他却突然不再往下说。
好半天,我轻声问他:“第三,是什么?”
他手握成拳又松开,再握成拳,再松开,指节苍白。
“阿玉……?”
“第三,你留下。”
留下?
“留在……南书房。除非你愿意,我答应你可以不到朝殿,不处理实际事务。”
清冷的声音说到最后,已微微颤抖。
我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之间心绪翻涌。
他开出的前两个条件实在太诱人,任选其中一个,就似乎有我想得到的一切。
自由。
而且是与明于远一起。
那种湖海优游,从此不问世事的从容闲逸;
晨昏朝夕,栽花种竹,烹茶抚琴……
心底叫嚣着“第一个,第一个”!
可是,明于远呢?
我能无视他的理想抱负?无视他为昊昂付出的心血?让他放弃一切,从此做个求田问舍的富贵闲人?
我哪能如此自私?
那选第二个?
我所向往的自由究竟是什么?是自由的感觉,还是逃避现实的软弱?
明于远说他不会再做我的依靠,要我学会不再依靠他人;他其实是希望我能真正长大的吧?
还有简宁。
从来对我没有任何要求的简宁,他的心底,一定还是希望他的儿子能有所建树的吧?
我呢?我自己呢?在书房内,在琴棋书画的世界里,消磨一辈子?
这真的是我现在的心愿?
突然发现竟如此难以选择。
阿玉并不催我,只是静静看着前面的苍穹。
看着他挺拔修长的背影,那天与明于远在一起时产生的感觉,开始在心中复苏。
那种并行而立、不再依附的感觉。
心中有什么随着这感觉,在萌动,却又游移飘忽如眼前的浮云般,难以捕捉。
山谷中,依稀有溪水奔流之声传来。
我心底一动,以出世之心入世,当如何?
那选第三个?
留下来,与他们一起,参与昊昂帝国的打造;与明于远一起,为他的人生抱负,也为简宁心底的愿望;
还有阿玉……
究竟我离开是为他好,还是留下?
想起他年试中说过的“只要我的目标不消失在眼前,虽苦,在我为至乐”话……
“如何?想好了没有?”
他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我看着他眼中淡淡的笑意……
笑意?
“小非,你一定不会知道,你思考的时间越久,我越开心。……放心去吧,我应当很快就会忘记你的,毕竟还有一个国家在等着我,还有无数的责任……你在外面游玩的时候,如果想起,就给我写封书信,告诉你的见闻感受;如果想不到,……就算了。我……”
“不,阿玉!”我越听越难平静,迅速打断他,“我已想好了,我会留下。”
他不能置信地盯着我,刹那眼底灿烂一片:“你说什么?!你重说一遍?!”
我静静地看着他,说得缓慢清晰:“我选第三个,留下来。我留在南书房,或许可以为你们提供一些切实可行的建议……”
笑意迅速自他心底溢出来,他定定地看了我许久,忽上前一把抱住了我:“小非,这是我今生听到的最激动人心的话……”
“不不不不不,阿玉,我也有条件。”我忙着摆脱他的怀抱。
“好,你说。”他放开我。
我看着他,看着他流露出来的喜悦,心头缓缓涌上一种温暖。
“阿玉,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要你……”
他微笑着打断了我:“小非,你是立定了主意要做我的弟弟了,是不?”
这一次,他口中的“弟弟”二字,被他说得亲切温和,我暗松一口气。
他静静一笑:“好,我答应你。”
我看着他,许久说不出话来。
想起倦勤斋的初遇;想起后来宫中夜值;想起他的执着与坚持;想起他为我所承担的痛苦;想起自己因此而生的烦恼;如今他愿意放手……
百感交集。
心中一点喜悦渐渐扩大,再扩大,我忍不住上前一步拥抱了他:“阿玉——”
他浑身一僵,似乎想挣开,却缓缓放松了身体,不再动。
我拍拍他的背,拉了他站在崖顶,放眼远眺,极度轻松之下,不由豪情顿生。
明于远说:“山溪爱惜自身的干净,就永远到不了海洋”;
我说:“纵使挟带了万千泥沙,流水之心永不会变”;
……
烟雨江表,波涛澎湃,苍海龙吟,风云际会从今始。
心中一动,我笑对他:“阿玉,我有一首古琴曲要弹给你听……”
他微笑:“好。”
“我们回去吧,明于远……还有我爹爹他们,这会儿肯定在为我担心。”
说着,率先下山,等不及要把这令人开心的结果告诉明于远。
远处的山谷里忽然传来欸乃春歌。
丽日蓝天之下,才发现不知何时已是新绿遍野。
明净的新绿,无限的生机。
春天,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来临。
我不由加快了步伐。
走好远,忽听到阿玉闲闲地说:“慢点非弟弟,刚才忘记告诉你,我已吩咐沈统领,通知他们比赛结果是平手。”
我脚下一顿,什么意思?
有清冷而又无限欢悦的笑声,自身后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