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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姬应了声‘是’。
‘还有,妳替朕证明了友文的忠心,可将功折罪,太卜宫就交给妳了吧。’
太卜掌阴阳卜筮,透过占卜助天子解决诸疑,观国之吉凶,甚至有权决定国家祭祀、丧葬、迁都、征伐等大事,梁帝早年于战场上出生入死,步入晚年后,精神体力皆大不如前,他越发迷信,遥姬不仅擅于制毒,亦精通巫卜之术,能观星象、知生死,将她封为太卜宫的主人,不啻于大大提升她的地位,几乎能与朱友文相互抗衡,更可看出梁帝相当倚重她的巫卜之能。
遥姬跪下叩谢,心中却无多大喜悦。
功名地位对她来说不过身外之物,她真正在意的,还是那个叫马摘星的女人。
她与朱友文自小相伴,自诩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但马摘星却口口声声坚持他心中仍从有过去的良善与天真,让她异常反感与厌恶。
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她根本就不知这八年来朱友文历经过了什么,不断把自己的美好想象加诸在他身上,难道她真以为从前那个狼仔还活着吗?就算朱友文偶尔扮扮狼仔,也不过是为了讨好她,遥姬不齿堂堂一个渤王殿下居然为了一个女人如此作贱自己的本性!
他是嗜杀的!残暴的!冷血且毫无人性的!那才是她所熟悉的朱友文!
*
朱友文已整装点查完毕,正准备出发,忽接到梁帝命令,运送军需一事暂缓,且命他速带马摘星回府。梁帝如今已盯紧了晋军位于北辽河的太保营,打算派马家军做为先锋攻打此地,马摘星是稳住马家军的棋子,千万不能出乱子。
接着遥姬现身,告知她并未在马摘星身上埋毒,之前不过是想测试他对梁帝的忠诚。
遥姬笑道,‘与其说是陛下的测试,不如说是我想确认你是否依然是从前那个朱友文?幸好,马摘星没让你迷失,你还是我心中的那个渤王。’
朱友文斜睨遥姬,没有出声。
遥姬脸色随即一沈,‘还是说,你早就看穿一切,因而没有中计?’
将计就计,反将对方一军,向来是朱友文的拿手好戏,她常常聪明反被聪明误,在他手下吃过不少亏。
‘我不懂妳在说什么。’听闻不用出发运送军需后,朱友文脚步一转,便欲前往宫殿将马摘星接回渤王府。
遥姬在他身后道:‘你就不怕陛下是真的命我在马摘星身上埋毒?’
‘若父皇真决定如此,我也只能从命。’朱友文停下脚步,声音坚定无一丝犹豫。
遥姬轻笑,‘看来渤王依旧是渤王,若你因为马摘星而输了这局,我可是会很失望的。’
朱友文迈开脚步,将遥姬远远抛下。
*
他一路来到摘星暂住的宫殿,小宫女见他风风火火而来,还来不及阻止,他已走入殿内。
‘殿下!殿下!郡主正在——’
摘星正巧在更衣,朱友文忽闯入,她吓了一跳,柳眉一竖,正要娇嗔发怒,他忽将她整个人拉了过来,又将她身子转了半个圈背对着他,然后一把拉下她肩头外衣——
‘朱友文!你在做什么?!’她又羞又气,先前偷窥她入浴还不够,现今又想轻薄她?这人是怎么了?像狼一样发情了吗?
原以为他会继续对她上下其手,谁知他却只是凝视着她光裸的背部,许久未出声。
她的背上已无中毒迹象的蛇鳞纹,看来之前只是遥姬的障眼法,欲让他信以为真。
他心中的大石总算暂时放下,但遥姬既已被放出,不知日后她还会使出多少手段对付摘星,他只能更加严密保护她,不再轻易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朱友文,你到底——’她转过头,见到他双眼凝视自己背部赤裸肌肤,不禁面红耳赤。‘你这次又有什么借口?难道又是为了帮文衍?’
他摇摇头,忽一把扯住她手臂,急着带她离开宫殿。
‘你要带我去哪儿?等等!先让我把衣服穿好,我正更衣到一半呢!’
‘跟我回渤王府!’
‘现在?我不是还要治疗腿疾吗?’
‘我担心妳一人在宫中住不惯,已向父皇禀告,将妳带回渤王府再行治疗。’
‘可是遥姬的药浴——’
‘我会派文衍请教遥姬,让妳在渤王府内也能治疗。’
‘真的?陛下同意吗?’
朱友文点头,一路拉着她快步离开,丝毫不想让她在此处多待一刻。
‘你……等等,为何要这么急嘛?我衣服都还没穿好呢!’摘星忍不住娇声抱怨。
‘我怕遥姬下手过猛,反而危及妳的身体,想早点带妳回去,让文衍看看。’
摘星闻言不禁心中一阵感动,尽管他近来行迹诡异,令人不解,但话语眼神间透露的关怀与忧心却是不假,原来他这么担心她吗?
‘走慢些,别急,我这不就回去了吗?’她伸出另只手扯住他的袖子,两人缓下脚步。
他反手牵起她的手,见她正对着自己微笑,浑然不知自己已从生到死,又由死到生走过了一回。
他胸口忽感一阵阵抽痛。
遥姬的出现让他有种预感,在摘星面前,他将越来越瞒不住自己极欲掩藏的那一面。
到了那时,她还会愿意继续留在他身边吗?
*
深夜,朱友文在密室内听着文衍回报:‘主子,属下已趁马郡主熟睡后悄悄诊脉,郡主脉象平稳,看来的确没有中毒。’
朱友文面色凝重,点了点头。
眼下父皇的测试是过了,但还有个更棘手的遥姬,不知她又会玩什么花样?
‘主子,您是何时看出这一切皆是陛下与遥姬连手?’海蝶问。
莫霄在一旁打断:‘妳傻啦,遥姬与主子竞争那么久,怎可能轻易帮主子?其中必定有诈!是主子聪明,将计就计,干脆让他们误会到底,再一举釜底抽薪,顺利把马郡主带回王府。’
海蝶不理会莫霄,‘主子……可否容属下冒昧请问一事?’
‘说。’朱友文侧过身,目光落在墙上的牙獠剑上。
‘若陛下并非有意测试您,而是真的命遥姬在马郡主身上下毒,主子是否会欺瞒陛下,暗中替马郡主解毒?’海蝶问道。
这不仅是她的隐忧,同时也是莫霄、文衍等人心中疑惑。
自马摘星出现以来,朱友文开始有了转变,他们跟在主子身边已久,哪里瞧不出来主子早已对马摘星动了真情,英雄难过美人关,遥姬不就是利用这一点来测试主子的忠诚?
莫霄又是快嘴:‘妳胡扯什么?陛下不是说了,他会好好照顾郡主不是?’
文衍却也往前踏了一步,‘主子,属下也想知道。’
朱友文却是沉默着,久久没有回答。
这次连莫霄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半晌,朱友文终于开口:‘若是真有那么一日,我不得不选择背叛父皇,保下摘星,在那之前,我会退下夜煞之首,从此你们与我再无瓜葛,不管我做了什么,都与你们无关!’
‘主子,属下等人并非此意——’海蝶急着想辩解,却被朱友文打断:‘好了,都下去。’
‘主子!’
‘不听令了吗?下去!’朱友文语气一沈,尽是威严。
三人只得听令离去。
密室里只剩他一人后,他走到牙獠剑前,却未伸手取剑,而是在剑尖下方的墙面上轻轻一推,那是个暗格,墙面瞬间开了一个巴掌大的小洞,他将手探入,捞出一条项链,竟是当年摘星送他的黑玉狼牙链,他终究是舍不得,一直将其藏在无人知道的角落,也许,他真正舍不得的,是曾经的狼仔。
没有仇恨、没有杀戮、没有压负在身上的恩义,也没有误解,就只有狼仔,就只有星儿。
他轻轻握住狼牙链,脸上是文衍等人从未见过的痛心与挣扎。
若能选择,他其实,始终是想当狼仔的。
可他还有机会吗?
*
隔日一早,摘星用完早膳后,与马婧在自己的小院花圃里浇水、翻土,朱友文悄悄现身,马婧见他到来,知趣地先退了下去,让两人好好单独相处。
他走到她身后,双手轻轻搂住她的纤腰,‘一大早就在忙活什么呢?’
她吓了一跳,回头轻轻推开他,‘一大早就这样吓人!’
他轻轻揩去她脸颊上不小心沾到的泥土,只觉触手滑嫩,情不自禁又多摸了两下,她被摸得小脸通红,正想说马婧还在一旁看着呢,一转头,却见马婧早就不知到哪儿去了。
朱友文又上前从背后搂住她,这一次,她没有挣脱。
‘妳还没告诉我,妳在这儿种些什么?’他问。
‘是女萝草。’
他会意地笑了,‘想念狼狩山了?’
她却面露担忧,一面指尖轻轻抚弄刚移植好的女萝草,一面道:‘你不喜花草,我种下这些女萝草,可会惹你不开心?’朱友文还未回答,她连忙又抢道:‘我知道,人都会改变,况且八年是段不算短的岁月,我从未参与其中,更不知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我只是……只是希望这些女萝草,能多少让你想起从前的日子……’她转头凝视着他。‘能让你,再多变回狼仔一些些……’
周遭的人都在不断告诉她,朱友文已经是过去的狼仔,她不得不逼着自己去正视这个现实,但她仍希望,至少、至少他身上仍留有狼仔的影子,那怕只有一些些也好……
朱友文望着她,嘴角一笑,‘何必只有一些些?’
摘星不解。
‘来。’
他牵着她的手,来到王府前院,她前脚才踏入,便讶异地睁大了眼,只见下人们正在前院里忙进忙出,栽种许多芬芳美丽的花草,原本几乎寸草不生的渤王府花园,瞬间花团锦簇,百花争艳,完全变了个模样。
摘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吗?
‘这……这会不会一下子变得太多了?’连她自己都有些无法适应,更何况是久居于此的朱友文?
‘既然要变,何不一次变得彻底些?’朱友文倒是丝毫不介意。
她想要什么,他就给她什么,甚至十倍百倍千倍,他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他只在意她开不开心。
这时莫霄也来到花园,手上捧着一个特别定制的投壶。
摘星讶异问道:‘这是?’
‘郡主,殿下知道您喜欢玩投狼壶,特命我去弄了一个,这可是我请人特别定做的。’
摘星拿过投壶,左看右看甚是喜欢,兴致一起,喊道:‘不如把大家找来,我们一起来玩一回,如何?’
莫霄愣住。与主子一起玩投狼壶这种小孩的游戏?
‘是啊!’摘星依旧兴致勃勃,满脸期待地望向朱友文。
朱友文不忍扫她兴,只好点头。
‘快把文衍与海蝶一块儿找来,看最后谁输得最惨,弹额头处罚!’摘星心情好极了。
朱友文一脸为难又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捧着投壶往前院走去,暗道:这不是摆明了要他在自己下属面前出糗吗?
文衍等人不敢忤逆朱友文命令,跟着摘星玩了几轮投狼壶,可想而知,即使众人努力放水,朱友文还是垫了底。摘星算了一下分数,宣布:‘现在要比出最高分,赢家可以弹三殿下的额头,做为处罚!’
文衍赶紧抢先上前,故意失手,还装出懊恼模样,‘唉,我太紧张了。’
接下来换海蝶上阵,她瞄准了半天,一样失手,走到文衍身旁,摇摇头,‘最后一箭,不容易。’
只有莫霄不知好歹,海蝶才刚离开,他便迫不急待上前,帅气扔箭,一举投中!‘我赢了!’莫霄振臂,只差没跳起来欢呼。
文衍与海蝶默默为他哀悼。
‘莫霄胜出!由你来弹三殿下额头!’摘星拍手笑道。
莫霄得意走到朱友文面前,抬手曲起手指就要狠狠弹主子的额头,却见朱友文脸臭得像什么似的,狠狠瞪着他。
‘主子,摆臭脸没用!玩游戏就是讲究公平嘛!您多担待些啊!’话语一落,莫霄立即出手,朱友文只觉前额一痛,瞬间额头又红又肿。
文衍与海蝶在一旁面露惊恐。
莫霄你好大的胆子!不要命了吗?
摘星见朱友文脸色极为难看,正想上前替莫霄缓颊几句,一道冷冷的声音忽传来:‘渤王殿下可真是好兴致呢!’
众人一惊,朱友文与文衍等人更是立即全身戒备,朱友文一个箭步走到摘星面前,冷眼看着面前这位不速之客。
来人正是遥姬,她见到五彩缤纷的王府花园,心中讶异,待见到朱友文居然与自己的下属玩起幼稚的投狼壶,心中更是反感,这不是她所认识的朱友文!何必为了一个笨女人,如此作贱自己!
摘星从他身后探出头,奇道:‘殿下与遥姬姑娘不是儿时旧识?为何见了面却不打招呼?’
这两人简直像陌生人。
不,不只是像陌生人,两人之间对峙的气氛,倒更像是敌人。
遥姬压抑住对马摘星的反感,清冷一笑,‘何止渤王殿下,文衍等人,我都熟得很。’她朝朱友文欠了欠身子,‘遥姬奉命接掌太卜宫,特先来拜会,此外,亦奉陛下之命,请渤王殿下前去“诛震宴”!’
朱友文面色一沈,摘星正想问什么是‘诛震宴’,见到他的脸色,也知趣地暂且不问。
遥姬笑道,‘今次诛震之宴,由我主祭,马郡主既是未来的渤王妃,陛下特命您随我先行前往一同准备。’她侧过身子,朝摘星道:‘郡主,请随我来。’
‘现在就去?’摘星望向朱友文,征询他的意见。
既是梁帝有令,朱友文如何能不从?他只能勉强点头,眼睁睁看着不明就理的摘星被遥姬强行带走。
莫霄向来沈不住气,上前抢道:‘主子,这……这妥当吗?诛震宴可是——’朱友文挥手打断他的话。
莫霄还欲再说,海蝶拉了拉他,示意他闭嘴,别再火上浇油。
朱友文握紧了拳头,看着摘星的身影渐渐消失,彷佛有什么东西也跟着渐渐消失了。而且永远不会再回来。
梁帝的意思很明显,遥姬肯定多少也在旁煽风点火,他们要的是渤王,那个人人闻之色变的残酷刽子手,而不是摘星心中那个善良的狼仔。
他望着满园缤纷花草,只觉讽刺。
他越是想做回狼仔,却离从前的那个自己,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