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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四抢步追出驿站,在大门外东西来回逡巡了一圈,可此时天色愈加地昏暗,空中已经飘起了鹅毛雪,驿站外除了门口这一块被门楣上悬着的两盏小灯笼照耀得昏黄迷蒙的空场地之外,三五丈以外便是灰蒙蒙黑魃魃一片,这光景里别说是找人,就是鬼影子也瞧不到一个。不远处官道边的酒楼歌榭中的一簇簇灯火闪烁,寒风呼啸雪花飘洒中箫音喟叹琴声袅袅,夹着纵酒高歌高谈喧嚷,一派的闹热景象。他咬紧牙,手捂着腰刀,极不耐烦地望着跌跌撞撞跟上来的谭望,恶狠狠地问道:
“你说的什么狗屁歌坊,是哪一家?”
谭望脚上套的是一双民间俗谓“厚脚”的棉鞋,鞋底鞋帮上还加着层隔水的生牛皮,这东西既不湿脚还松软暖和,在雨雪天里最是适合。可穿着这玩意在驿站里的庭院廊道上悠哉游哉地走路还成,象现在这样紧跑慢撵便绝不成事,就追在段四背后的这几十步之间,谭望已经接连跌了三四跤,临上台阶还脚下打滑一时没踩稳在门槛上磕了一下,恰恰撞着鼻子,眼下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昨天刚穿上身的一件靛青精织南绸面的袍子也是雪呀泥的滚得一团糟污。他还压根就不知晓段四找锦娘子到底是为了什么,一只手捂着鼻子,抬起另外一条胳膊漫手一指,嗡声嗡气地说:“就,就是那间!”
段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出去,黑咕隆咚的一条道两边都是模糊的低矮墙垣平脊茅舍轮廓,门缝窗蓬里撒出来的油灯烛光零零散散,就象鬼火一样忽隐忽暗,哪里有什么真玉坊假玉坊!他怒极反笑,咬着一口黄牙,斜睨着谭望格格一笑:“驿丞大人真是好心情啊,这当口还来心思消遣……”
谭望听他口气不善,定了定神,这才瞧出来自己昏头胀脑之中把方向给指错了,使劲捏着冒血的鼻孔重新指定了方向:“就是那一家!门口挂着一串灯笼,上面就有振玉坊的名!”
段四张着眼睛一看,一溜酒楼前都悬着灯笼,当时就气得直踢谭望俩跟头!斗大的字他不认识两个,谁他娘的知道谭望指的是哪一家?他一把抓住谭望的胳膊,拖拖拽拽就朝那边奔过去:“给我指好!一一那惯匪到底是在哪一栋酒楼?”
谭望当时就被他扯了个马趴,爬在地上一头一脸的雪,也不知道是被冻得还是被段四嘴里迸出来的“女匪”俩字吓得,说话都带出了颤音:“惯匪?谁,谁是惯匪?”惊惶中陡然明白过来,张嘴哈着白汽,半晌才哆嗦着问,“是,是锦娘子?锦……锦娘子,她,她是惯匪?!”
段四哼地冷笑一声,也不答话,红着一双眼睁睁,拽着谭望就走。
刚才他追过来嘱咐谭望别把大将军进京的事四处传扬,正巧瞧见有个女人在和谭望说话,天色昏黑里他也没把那女人的相貌瞧真切,只是影影绰绰地看了个大概。那女人虽然披着斗篷戴着兜帽,可宽大的皮氅也掩不住她的好身量,高个,细腰,胀鼓鼓的胸脯声音又清又脆还带着一股子说不上来的妖媚,他便忍不住就多打量了两眼。就是多看的这两眼让他觉得似乎和这女人似曾相识!这女人长得也好看,弯眉大眼的就象画上画的仙女一样漂亮,就算是在黑暗中,那女子向他打量的那一眼,水汪汪的大眼睛里荡起的水波在他脸上那么一转,就象有人在他心头用手轻轻地挠了那么一下,浑身上下都是说不出来的舒服熨帖,险些就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和谭望说话时,他还忍不住在心里夸赞这女人,别的不说,就这个眼神,那也是真真的好手段好本事!这么多年里除了女匪赵九娘之外,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一个婆娘有这份勾人魂魄的能耐!
赵九娘?
这骤然浮现在脑海里的人让他陡地心生警惕。六月里赵九娘夜闯大将军私宅被拿获,当时就是他和另外一个提督府的亲兵押送她去州府衙门。他和那个亲兵都知道她是惯匪,可看她是个柔细纤弱的一个年青女子,手不提肩不能扛的,也就没太当心,结果便吃了大亏,让她脱逃不说,两个人还都被她三拳两脚地打翻在地!丢脸啊!两个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老兵,竟然被个女流之辈拾掇成这付模样,这简直就是他段四这辈子的奇耻大辱!哪怕事后大将军不以为意,包坎和赵石头两个提督府卫尉也没追究,可自打那之后,他就觉得自己在人前低了一头,说话做事都不能硬气,平日里受点委屈也不敢发牢骚骂娘,就连喝酒也喝不出个滋味一一遭他娘!这人活得一点都不痛快!
这都是因为那该死的赵九娘!
虽然他把赵九娘恨得入骨,暗地里也不知道多少回设想过要是有朝一日赵九娘落在他手里,他要如何如何地让她生不如死,可一连两个月,他天天从衙门当值下来就在燕州城里的大街小巷里转,却连那死婆娘的半根毫毛都没看见。渐渐地他也就死了这份心。他想,赵九娘肯定是有多远逃多远了,天高地远人海茫茫的,他怕是没这份报复的福气了!看来,他只能忍受着人们背后的耻笑而窝窝囊囊地过一辈子了……
可谁能想到,他竟然在这个驿站里遇见了自己的生死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