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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吧,我有请大夫密切注意他的身体,一天照三餐诊脉。」可惜的是,没法子煎补血汤药给古初岁饮用,因为药即是毒,所有毒一进古初岁肚子就会解得干干净净,补血汤药也不例外。
「马上停止这种生意!」欧阳妅意听严尽欢风风凉凉的口吻,一把火更是烧得炙旺,她双手使劲拍桌大喝:「严尽欢!马上停止这种泯灭人性的鬼生意!不许妳再去取他的血!不敢妳再害他伤害自己!妳敢再动他一根寒毛,我欧阳妅意就──」
「就怎样?」严尽欢挑眉,起身扠腰,迎向口不择言的欧阳妅意。混蛋家伙,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连名带姓喊她,更想撂狠话?她严尽欢软硬都不吃,放马过来吧!
就怎样?
冲上去打严尽欢几拳吗?怕她还没碰到严尽欢半根头发,便被夏侯武威轻易制服。
远远站在原地狂吠严尽欢吗?这对严尽欢根本毫无杀伤力,她早已练就左耳进右耳出双耳只听佞言不听实话的好本领。
「怪哉,妳干嘛这么生气?古初岁都不吭声了,妳气嘟嘟杀进我房里,扰我正事,吠我、瞪我、忤逆我,怎么,发现他是妳失散多年的亲爹呀?」才会不顾代价,上演第二十五孝,妅意救父。
对呀,她干嘛这么生气?古初岁都不吭声了……
他跟她一丁点关系都没有呀。
可是……
她没办法漠视严尽欢对他的剥削,这是不对的,不可以这样待他,就算他是药人,就算他的血能救人,就算他的伤口恢复速度飞快,刀子划破肤肉时,他仍是会痛呀!失去维持生命的鲜血,他还是可能会死去呀!
他……
我的嗓,因为每天饮下太多药与毒给灼哑,身体也因为药与毒而磨损,有几回喝完不知名的汤药,剧烈的腑脏绞痛、揪疼的浑身撕扯、火焚似的难熬翻腾、寒冰似的刺骨颤抖。
她听见他轻缓却沙哑地说着这些话时,他同样淡然无谓,彷佛毫无感情地木然诉说别人的故事,他越是这样,她却越是……
我以为自己终于就要解脱死去,然而,我最后仍是会从浑沌中睁眼醒来。
她现在的感觉,与听见这席话的那时,一模一样。
揪心。
心窝口像有人正在绞拧,不留情地捏住她的心,扭绞再扭绞,疼得她无法开口和严尽欢顶嘴。
「妅意?」夏侯武威瞧见她神情痛苦,右手紧捉胸口衣料,摇摇欲坠,他迅速从椅间起身扶住欧阳妅意的同时,没忘记一手掩住严尽欢的嘴,避免她再说出浑蛋话刺激欧阳妅意,他忙不迭问:「妳的心绞痛又发作了?!」
心绞痛是欧阳妅意自小便有的毛病,虽不严重,发作次数更是屈指可数,可疼起来仍是会让她浑身颤抖,逼出无数冷汗,大夫诊过,却诊不出病因。好动的欧阳妅意从不管这种小事,依旧跟着大伙学打拳、玩刀剑,大伙见她没因习武而发病,身体也练得健健康康,于是便随着她玩。
欧阳妅意摇头:「我没事……」并非宿疾缘故,那种疼痛是不相同的,她试图吐纳几回,吸取大量空气,稳住呼吸,不懂为何光是想起古初岁,心就好疼痛。
握于手心间的名单,一个姓名,代表着一刀,她每记下一笔,心就怞痛一回,这一张密密麻麻写满满的白纸黑字,得在他手臂上划下多少刀?
我是人,非神非妖非神,我只是……有些不一样。
我是药人。
妳别怕我。
他的不一样,不会教她恐惧,她一点也不怕他,甚至不讨厌待在他身边,他让她感到自在,在他面前可以省掉矫柔造作、免去惺惺作态,明明才认识十来天,却更胜十来年。每次他软着破碎的声音,央求她留下来陪他多说一句话、陪他吃顿饭,她哪一回不允他了?不是同情作祟,更不是心软作怪,而是……
她也想留下来呀,若非如此,谁想强逼她,都不可能得逞。
谁也逼迫不了她,拉着古初岁去逛园圃。
谁也逼迫不了她,揪着古初岁,跃上屋顶,赏月吃饼吹凉风。
那是她自己想做的事,谁都逼迫不来。
欧阳妅意脸上的痛苦稍缓,她不再像方才鲁莽。与严尽欢硬碰硬,不能解决问题,用火气来吵架,不如冷静说服。
「小当家……拜托妳,不要再接受这种生意,咱们当铺光靠梅秀的金刚钻就赚得足够,不需要再拿古初岁做这种事。」
严尽欢贝齿朝夏侯武威挡在嘴前的厚实掌心狠狠一咬,要他识相点挪开它,确实清空阻碍物,她清清蜜似的娇嗓:「这生意接不接,决定权在他不在我,若他真不肯,我也拿他没辙。难不成命令夏侯去杀他取血吗?」她严尽欢虽然性劣,还不至于丧失人性,一丁点的良心,她仍是有的,好呗?
「妳敢下这种命令,我也不会去做。」夏侯武威不是盲从之人,并非严尽欢所有无理要求,他都必须遵守。
「听见了吧?」严尽欢拨开夏侯武威撑扶在欧阳妅意腰后的大掌,一把将他推回椅上当座垫,自己再坐回他腿上,柔若无骨地以纤美背脊枕在他胸膛,慵懒托腮:「没有夏侯的帮忙,我动不了古初岁,所以妳该去啰唆的对象是古初岁,不是我。」
听懂就快滚,她这位严家当家可是相当忙碌,日理万机,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很多,目前正赶着先做的,是方才被欧阳妅意打断的那一件好事。
严尽欢说得对,问题症结全指向古初岁。
他可以拒绝严尽欢,为什么他没有?
他可以拒绝严尽欢,为什么他不要?
欧阳妅意必须去弄清楚,更要告诉他,当铺不需要靠他来卖血营生,他不必伤害自己,他不是大夫,救人济世这种伟大事,让更具医术常识的人去做,不是每个病人喝他的血就能痊愈,万一医死人,他心里又会无比自责……
离开严尽欢的房,欧阳妅意往古初岁的客房方向挪移步伐。
一路上,她混乱思索着许多教训他的句子,她要骂骂他的不爱惜自己、骂骂他轻易被严尽欢躁弄、骂骂他害她去顶撞严尽欢、骂骂他害她这么生气,这么失控,这么担心,这么的……
淡淡的血腥及药味,从她推开的门扇里飘进鼻腔,她才吸入一口,竟觉鼻翼酸软,连眼眶都缓缓刺痛起来。
古初岁躺在古董大床上,闭目养神,脸色比她印象中更白更没有血色,睫下覆盖一层淡淡陰影,更彰显他肌肤的苍白,他仍有在呼吸,平稳、均匀,一吸,一吐,带动胸口起伏。
欧阳妅意咬疼自个儿下唇,慢慢靠过去,伫在床边,俯身觑他。
彷佛感应到凝视,浅眠的古初岁睁开双眼,看见她,他面露吃惊,两成是为她满脸黑墨残迹的狼狈;两成是为她灿亮眸子盯着他时,蕴在眼眶里的水湿;两成是为她咬唇静立的无语沉默;四成则是他明明告诉过她,孤男寡女理应避嫌,尽量不要独处一室……
自从那日,她被尉迟义强行抱走,他隐约察觉她与尉迟义的感情兴许不若他想象的单纯,尉迟义待她,超乎兄长与妹妹的界线。
兄妹,并不会同床而眠。
尉迟义那句「妳跟我睡是理所当然,妳跟他睡算什么?!」的咆哮,仍在他耳边,纠缠不休,扰得他心烦意乱。
她响应尉迟义的态度,也教他瞧得含糊,他无法猜测,她是否心仪尉迟义,两人是否早已心心相映?否则欧阳妅意怎会说出「我不也常常睡你床上,你说,男人和女人在床上还能干嘛?」的理直气壮?
他才开始反省自己每回请求她留下来陪他用膳,或许对她是极大困扰,或许会让尉迟义误会她,或许会害他们吵架。
于是,他缓着嗓委婉笑道,饭菜就麻烦另一位姑娘送来吧,妳有事去忙,别顾忌我。
于是,他不再开口为难地请她留下来,甚至她端来托盘,他接过手,在门扉外便挡下她,虚与委蛇几句,饭菜进内,她隔绝在外。
于是,他恢复到一个人独处,默默咀嚼食物,也默默咀嚼寂寞。
「妅意?妳……」古初岁坐起身。
欧阳妅意以为自己脱口的第一句是「你这个笨蛋!割什么腕卖什么血呀?!你当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吗?!」之类的狠话,但不是,第一个从咬得发红的唇瓣间跑出来的字眼,是哽咽,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除了模糊不清的呜呜呜外,什么也没有。
她就像个在街市上与爹娘走失的迷路娃儿,担心害怕地号啕大哭,仰着颈,豆大泪珠断线一颗紧接一颗滑过墨脏的脸庞。
措手不及。
古初岁完全不明白她站在他床畔哇哇哭泣的理由为何,他认识的欧阳妅意,勇敢、固执、傲骨,她不是爱哭的柔弱姑娘,不以眼泪当武器,也不会在人前示弱,她带些大剌剌的男孩子性格,女孩子擅长的手段,她一点都不懂。
那么,令她失控哭泣的人,是谁?
是谁让她受了委屈?
是谁让她伤心落泪?
……尉迟义吗?
她与他,吵架了?他给她脸色看了?他骂她了?
「别哭了,别哭了……」他笨拙地想安抚她,她只是一径大哭,不以姑娘梨花带雨的柔美姿态,而是涕泪横流的耍赖模样,他不得已,暂且放下自我说服许多回的疏远理由,将她揽进臂膀之间,不再急于要她止住突如其来的哭泣,他耐心轻拍她的背,等待她哭至尽兴,心思却不由得复杂猜测,会令她痛哭失声的人究竟是何人。
太丢脸了!她欧阳妅意最不齿女人说没两句就哭哭啼啼,结果她更不济事,连半句话都还没说,就哭得淅沥哗啦……
她并没有愤怒到非哭不可;也没有劝服不了他而无能为力的哭;更没有遭受到任何不满而难过的哭。
她只是看见他躺在床上,削瘦面容有着安详认命的淡然,一副任何加诸于他身上的好事坏事,他全盘接纳,他满不在乎,他无关痛痒。
就只是看见他躺着,眼泪便脱缰而出,完全不受她控制。
她不应该哭的,她应该要赶快教训他,扯紧他的衣领,使劲摇晃他,跟他吼、对他吠,恶狠狠警告他,没她的允许,不准再伤害他自己!
欧阳妅意好不容易止住大哭,努力压抑怞噎。她现在的样子一定好丑,尉迟义每次在她哭时,都会笑她像只吃了酸的猴子,挤眉弄眼,俏颜扭曲。
猴子耶!
还是吃了酸而扭曲五官的猴子耶!
她不想在古初岁面前变成哭丑的小猴子。
她捂脸,用衣袖擦拭满腮狼狈不堪的眼泪、鼻涕,还有墨汁。
古初岁没再听见她啜泣,松了口气的同时,才试图探询惹她落泪的元凶,他小心翼翼拿捏问法,不让她又难过伤心。见她哭,他胸口疼痛,无论她是为谁掉泪,他都不乐见。
「好些了吗?」
她点点头。
「发生了什么事?谁欺负妳了?」能让她失控大哭之人,定是好重要好重要的吧……
她吸吸鼻,拿绢子擤涕,用力「吭──」了好几声,好方便她回答他,但他下一个问句来得更快――
「是因为尉迟兄吗?」他已经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含妒意和怒意。思及是尉迟义弄哭她,他多想痛斥尉迟义的不懂珍惜。
「义哥?」她听见这个很突兀的名字。
「妳与他吵架了?」所以才会饱含委屈地跑到他这儿哭泣。
「我和义哥几乎天天都在吵架呀。」和尉迟义斗嘴,是两人的例行公事。
「他真是……」该死的人在福中不知福。
为何不善待她?
为何不怜惜她?
为何要让她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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