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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行医多年,不曾见过这种事……啧,唉,怪。」几天以内,他说了两遍同样的话。
欧阳妅意也很想摇头。
是梦吧?昨天发生的一切,只是梦吧?
秦关没中毒,秦关没濒死,古初岁没割腕,血没喷溅出来,没有怪异的丝线来回穿梭,那伤口……没有倏地消失不见。
不合理,太不合理了。
一夜未眠的欧阳妅意,辗转反侧就是不断回想白日看见的情景;回想古初岁一脸淡然,刀划破肤肉,血倾落秦关嘴里、脸上;回想他伤口产生的极怪变化;回想彷佛蛛丝般细透晶莹的线,在肤肉里交织来回……
早上去完秦关房里,确定他性命无虞,还能与她说说笑笑,有朱子夜照顾他,放心的欧阳妅意转往古初岁暂住的客房――脑子里卡着困扰的滋味好糟,她再不弄明白,今夜又甭想好好睡!
「我以为妳昨天就会杀过来逼问我,没想到妳还挺有耐心。」
古初岁不意外她的出现,他早已等待着她,教他意外的是,她拖了一夜才来。
「到底是啥戏法?你是大夫吗?实际上你没有割到手腕吧?那血根本是鸡血或狗血,你事先藏在袖里的吧?」才刚被他夸奖有耐心的欧阳妅意连珠炮丢出成串疑惑和污蔑,一边捉过他的掌,硬翻过来看他的手腕。
「那不是戏法,我不是大夫,那也不是鸡血或狗血,我确确实实划了一刀。」
「没有伤口……」白瘦的腕上,只剩下隐约可见的淡淡红痕,它浅到好似再不用半刻,它就会褪得一乾二净。
「它痊愈了。」
这个说法,她曾经听过,还嗤之以鼻。
欧阳妅意举一反三,立刻动手去扯他的襟口盘扣,他并未抵抗,由着她去,白玉柔荑因为太急促而无法顺利解下盘扣,她牙一咬,直接扯裂它们,红玉圆扣弹飞出去,滚落地板,发出极为细腻的叩叩声,然后消失于座椅底下。
失去盘扣系扣的胸口,裸露出来。
有个应该要存在,但此时同样不见踪迹的伤处,就在她掌心探索的胸口。
他是相当罕见的典当物,几乎可说是价值连城,不当太可惜。这是当铺玉鉴师为他所下的鉴评。
大夫煎的药汤你不喝,开的药膏你不擦,只坚持已经痊愈,你是有自我疗伤的神力是不是?她曾经酸着嗓,嘲弄他不肯听话涂药,现在想来,她似乎蒙对了什么……
不喝药,不擦膏,因为全是多余。
伤口不存在,喝药做啥?擦膏做啥?
「……为什么?」她呆怔地望向他:「你是神仙吗?」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仙人,才会拥有像法术一般的神迹。
「当然不是,我是货真价实的人。」他失笑。
「人才不会受了伤却咻地一下,伤口就不见了!」
「我保证,我是人,非神非妖非神,我只是……有些不一样。」古初岁小心翼翼拿捏吐实的说法。他并不想吓着她,不要在她芙蓉一般的俏脸蛋上看见对他的疏离或恐惧。
「这不叫有些不一样,这……叫匪夷所思。」她纠正他的用辞,他说得太粉饰、太避重就轻。「明明有伤口,它却在我眨了眨眼后,自己缝补起来,还有,关哥喝下你的血便没事了,你……」
「妳别怕我。」他最介怀这事儿,忙不迭握住她的手。
「我没有怕你呀。我只是很困惑罢了。」再说,他救了秦关,她感激都来不及吶,哪有空闲怕他?
「我是药人。」
「药人?」
她于书上读过,那是将人喂食各式药草,在人体中培养出药与毒,但药人得来不易,毕竟人命脆弱,体内充斥数千种药,药和药之间的相斥或相吸,弄个不好就会七孔流血而亡。
养成的药人,弥足珍贵,据说其血能解遍天下所有奇毒,许多有权有势的皇亲贵族也渴求能拥有一个药人在身边,便能随时随地避去毒杀的危险,其余关于药人更多的事,她一知半解,以为那不过是书上胡诌的传奇故事。
「我的嗓,因为每天饮下太多药与毒给灼哑,身体也因为药与毒而磨损,有几回喝完不知名的汤药,剧烈的腑脏绞痛、揪疼的浑身撕扯、火焚似的难熬翻腾、寒冰似的刺骨颤抖,我以为自己终于就要解脱死去,然而,我最后仍是会从浑沌中睁眼醒来。」古初岁不带太多情绪平述说着,用他被无数药毒所折磨撕裂的声音,说着。
也许,他原本的声音,如玉玎清脆悦耳。
也许,他原本的身躯,如山壮硕魁梧。
也许,他原本的步伐,如豹敏捷迅速。
所有的「也许」,都无法证实,她认识的古初岁,是现在这一个古初岁,嗓音沙哑,身躯单薄,步伐蹒跚,有时多说几句话都得先停下来喘两口气才能恢复平稳吐纳的古初岁。
好怪,方才听着他轻诉关于他的事,她为什么会莫名屏住呼吸?而且,从心窝处,传来蜂刺一般的扎疼,他说的那些,被他的破嗓给淡化掉,一个人,每天饮着毒药,剧烈的痛、撕扯的痛、火焚的痛、刺骨的痛,还有以为死去便是解脱的喜悦、从浑沌中睁眼醒来的失望……
欧阳妅意用力深深吸气,藉以忽视身体怪异的反应。「那些药和毒,将你的身体也变成了药和毒,所以你才能救关哥。」这样说来,合理了,他是药人,是解药,无论秦关身中何种剧毒,对药人而言,都是微不足道的小毒罢了。
「嗯。」除此之外……他还瞒了一件事没说,比身为药人更无法启齿,他默默在心里祈求,她别再追问下去,也别因为他的特殊而面露嫌恶……
「好在有你。」欧阳妅意率直道。
他以为她下一刻会吓得逃出客房,视他如瘟疫、避他如蛇蝎,她却说……好在有他?
古初岁怔忡凝着她。
「不然关哥就没救了。」她呼地轻吁,终于笑了。方才急乎乎跑进来,满脑子只想着要快些解除疑惑,所以俏颜绷紧紧的,不熟悉她急惊风性情的人,会以为她在发脾气,现下理出头绪,她也跟着放软身子,坐在椅上,放松精神,昨夜一晚胡思乱想没睡的疲倦涌上。
「难怪谦哥说你价值连城,你确确实实是。」单凭救回秦关一事,他会成为当铺上下全体膜拜叩恩的天神,而她,对他的感谢也是犹如江河泛滥,连绵千里,滔滔不绝。他救的不只是一条人命,更是她的异姓血亲,等同如亲兄长的秦关。
「谢谢你。」她发自肺腑,真心诚意。
古初岁完全没有插嘴的余地,看着她笑,听着她说,得到她银铃娇嗓的道谢。
竟轻易地让他飘飘然。
「一解开疑问,脑袋放空了,反而觉得好想睡。我昨天一直重复想着你拿血喂秦哥那一幕,害我没睡好。」她不甚闺淑地打了个呵欠,毫不矫饰,不见粗鲁,反倒显得童稚。「我要回房去睡,待会我请小纱帮你送早膳过来。」
「妳不陪我一块儿用膳?」他几乎想伸手拉回她。他难得如此急切,想留住一个人。
「我困嘛。」她柔柔眼,柔不掉惺忪,也柔不掉此时眼前面容失望的他。看来,他真的很希望她留下来,陪他吃顿早膳,于是,她改口:「好吧,我陪你吃完早膳再去睡。」反正,不差一顿饭时间,吃完早膳,向铺里告个假,她再好好睡够本。
古初岁喜悦笑了,与她一块儿前往厨房去端早膳。
而发下豪语说吃完早膳才睡的俏娃儿,在喝完半碗粥后,早就不知睡到哪方天外去,手里还握着调羮,小脑袋却几乎要压进粥碗里,鼻尖与粥汤只差半寸。
古初岁抢在她溺毙于粥碗之前将她救起,取走她手里快要倾倒的粥碗,她呼噜细吟,睡沉的螓首找到可以偎靠的地方,一赖上就干脆不走,整个人瘫软松懈,完全进入熟睡状态,懒得睁眼看看自己熨贴着的是啥东西。
那是他的胸怀。
她偎在那里,睡得好安稳,气息透过薄薄布料,呼得他胸口发烫,既暖又热,双颊软若绵絮,身子因放松而将所有重量都交付予他,他轻轻拭去小巧鼻头上沾黏的米粥,指腹曲起,徘徊在樱粉色的白皙肤上。
虽然愿意维持这个姿态为她当枕,又不舍她歪着颈子,以不舒服的坐姿久睡,他横抱起她,置于三张合并大床的最外侧,她背脊才沾上床,立刻侧滚半圈,抱住衾被,趴着不再动,稚气的动作,像极了可爱小娃儿。
古初岁坐在床侧深觑她,将垂落她鼻前的鬓丝撩至她耳后。
本以为,他只把当铺视为暂时躲避之处,在这里静静待满三个月,三个月之中,再思索下一步,时间到了,便离开,他不会与谁有太多交集,不会泄漏太多私事,却在不经意之间,他靠近她,渴望她时时留在这里与他相伴。
他的人生里,孤独一人的时间太长,但也早已习惯,他并不认为痛苦,一人吃、一人睡、一人毒发蜷缩时等待死亡、一人……
你不吃肉?我不吃菜耶,这一盘我们一人处理一半,胡萝卜归你,肉归我。她如获至宝地分起左右两边,还殷勤替他夹胡萝卜丝,要他别客气快吃,然后,自己享受软嫩嫩的肉块,一脸满足快意,一脸瞇眸开心。
开始觉得,这样吃起饭来,快乐许多,并桌而对的另一张容颜,笑得比拔丝红薯更香更甜,以往,他几乎不曾在用膳时说过话,他总是默默吞咽饭菜。
吃,只为解饥饿,即便灼伤的喉头如此疼痛,仍是不得不吃。现在,他会期待下一顿饭、期待顶开两扇门板的人会是她、期待她会替她自己盛满白饭坐下,代表着她这一餐,会留下来,与他一块儿用。
开始觉得,身旁有个她,他会感到莫名雀跃,没看见她时,他会像遗失了心爱之物的孩子,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
开始觉得,他很害怕她讨厌他,那恐惧,超乎他自己想象的巨大。
好希望将她留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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