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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赫连瑶华一把揪扯古初岁的墨色长发,使劲地逼他疼痛仰首。

「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吗?竟然妄想要逃!你以为我非你不可,不敢伤你,于是开始肆无忌惮?」赫连瑶华嗓轻,手劲却重:「看来,你仍是没有学乖。我确实不能伤你,但不弄死你的方式有成千上万种,你想每一种都试试?」

「说穿了,你要的,不就是养在我身体里的金丝蛊罢了。」古初岁凛眸回视他。

赫连瑶华低声笑:「既然你知道,就不该企图带着牠逃跑。」

「没有用,金丝蛊只要一离开我的身体,牠便会死亡,你无法拿走牠。」

金丝蛊是他们族内灵蛊,传言是位仙人所赐予他们的神物,蛊族人在孩子出世后一个月,会以蛊卵喂食,让蛊卵在孩子体内孵化,金丝蛊是种温和的蛊虫,牠们并不会对宿主健康造成伤害,虽然啜饮宿主之血为生,取用的量却仅仅只有人体所能承受的一小部分,宿主甚至不会察觉到任何不适。

牠潜藏在宿主的心脏,平时几乎都在沉睡,然而一察觉到宿主身体遭受伤害,牠们便会醒来,沿着血脉窜往伤处,吐出特殊丝线,将宿主身体所有损伤治好。牠是一种稀罕珍贵的药蛊,一离人体便会枯萎死去。

古初岁之所以能成为药人,饮毒无数,却没有像一般培育的药人腐蚀身亡,泰半原因正是体内护主的金丝蛊,牠为他把破蚀的内脏肠胃修补完整,为他延续生命。

金丝蛊是蛊族人的圣物,牠给予他们不易受伤死亡的身体,他们最终却也是为牠而尽数惨遭灭族。

越是珍稀之物,越是容易遭人觊觎,金丝蛊的事被传出族外、被渲染、被夸大、被加油添醋。

外族人以为蛊族人拥有金刚不死之身,实际上,蛊族人只是血肉之躯,他们以务农为生,隐居于山野间,不争权、不夺利,乐天知命,深信金丝蛊是上天赏赐的宝物,他们抱持着崇敬之心在接受牠,将牠置于孩子体内,祈求圣物保佑孩子好养好带好好长大,他们不求其它,不贪婪,不用金丝蛊为恶,世世代代守着家园,过着平静无争的人生。

金丝蛊的传言,引来深具野心之人。

那日踏破族寨大门的,据说是名皇家将领,他带领一批兵马,闯进族里,不分男女老幼,见人便捉,手无寸铁的蛊族人,哪是带刀士兵对手?短短半个时辰,全族近乎全数被逮,囚进地牢。

他们并未犯罪,也是善良老百姓,却因不实谣言,使他们成为将领口中可以培训出来的「恶鬼军队」──一队砍不死、杀不绝的奇兵。

无论蛊族人如何想导正这天大错误的观念,慌张解释,将领全不采信,他只相信自己双眼看见的事实,刀锋落下所划开的伤口,诡异的丝线,眨眼之间的缝合,消失无踪的刀疤……

蛊族的青壮年,被送上战场,然而,他们全是庄稼汉,不懂武,没耍过刀枪,在战场上,笨拙无比,金丝蛊虽能治伤,却不能让他们真正不死,当伤势过重,或是太密集地逼迫金丝蛊吐丝,金丝蛊亦会因过劳而死去,金丝蛊一死,战场上的蛊族人,比一只蚂蚁更羸弱,那场战役,蛊族死伤近半数,将领冷呿,看清了派这群乌合之众是败笔的现实,他开始采取第二条计策──

他找来数十名身强体壮的武学高手,准备把蛊族体内的金丝蛊移植至高手身上,如此一来,最强的士兵,配上能自我治疗的特殊能力,还怕不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吗?

如意算盘打得很响,却做不到。

当他把蛊族人开肠剖肚后,挖出心脏,取走金丝蛊,罕见的怪虫轻蠕挣扎几下,便不再动了,虫身上的金黄色泽迅速褪去,变成槁木般的暗褐,死亡。将领不信邪,又捉了几位蛊族人来试,结果都一样。

金丝蛊,根本不是他以为的无敌!

残存下来的蛊族人,几乎只剩下毫无用途的老人小孩,将领本打算杀光他们,以泄心头怨气,军医反倒央求将领让他深研金丝蛊这种神奇之物,将领相当干脆地允诺,反正无用之人,随便军医想对他们做什么都无妨。军医向来最喜爱将战俘切切割割再缝缝补补,或是拿战俘来试药,战俘很轻易就会被军医弄死,但蛊族人不同,他们生命力强,划开大伤还能喘气,无须替他们上药,也不用给他们太长的恢复期,那些小事,护主的金丝蛊全会去做。

金丝蛊的本能,延长了蛊族人的折磨。

当年仍是孩子的古初岁,便是在那时,被强灌下大量的毒或药,成为军医试验的药人之一。

亲眼目睹周遭的族人一个接一个倒下,他们体内的金丝蛊在漫长且无止尽的试毒中,支撑不下去,他知道,族人的凄惨死状,也将会是他的,总有一天……

他却独活了下来。

为什么?

他明明没有特别想求生。

为什么?

他无法死去。

为什么?

那些剧毒已经让他的嗓灼伤得无法复原,让他腑脏受药毒侵害而受损,让他的身体残破败坏,他以为,那代表着他体内的金丝蛊也濒临死亡,他在等待,闭上双眼,等待着死。

之前,一直无法理解,活下来有何意义?

他甚至痛恨着藏在自己心脏间的金丝蛊,恨牠为何不给他一个痛快,为何要凌迟他──

现在,他似乎有些明白。

活下来,是为了遇见她。

妅意。

若当年就那样死去了,他就无法与她相遇,无法得到美好回忆,他的生命便只剩下孤独的残缺和灭族的痛苦。

他不由得以掌心贴往胸口,默默感谢起属于他的金丝蛊。

能活下来,真的,太好了……

他在严家当铺时,时常这么想,按着心窝处,由衷感激。

「我当然清楚金丝蛊一离开你的身体就会死亡,我会花下大笔黄金从军医手中买下你,自然从他口中听见关于金丝蛊之事。你放心,我不会蠢到犯下这种大错,毕竟,全天底下唯一仅存的一只金丝蛊在你体内,我比你更舍不得牠死。」赫连瑶华松开手,放过古初岁的长发,方才还拉扯着发的五指,挪到古初岁胸口,慢慢收紧那一方寸的衣料,他冲着古初岁一笑:「我准备连同你的心,一块儿挖出来。虽然我不愿意让你这个低贱男人的心在她体内跳动,不过,为了金丝蛊、为了她能活着,我可以勉强容忍。」

古初岁淡觑着赫连瑶华狞笑中,带有的希冀及喜悦,那是近乎发狂的眼神。

「你的存在,就只是为了这个,不是吗?」赫连瑶华笑问他。

不是。

他不是为了让另一个人活着而存在,不是!

「难道,天底下还有会谁像我一样,认为有你在,真好?」赫连瑶华语带嘲讽。

好在有你。

有,有人。

赫连瑶华希望他活着,是为了要取他体内的金丝蛊去救另一个人,所以他说「好在有你」,意指着好在蛊族人里,残留下你,真是件好事,如此一来,她便有救,她能靠着金丝蛊延续生命。

赫连瑶华并不稀罕他古初岁是活是死,他让他活着,不过是在等待时机,一旦适合的日子到来,他也会毫不迟疑挖走他的心……

但妅意不同。

她不奢望从他身体里拿走什么,对她而言,他古初岁代表的并不是一件商品,不是一个毫无痛觉的东西,不是一个杀掉也无妨的代替品。

古初岁想起她,不掩饰自己喜悦轻笑,难听的嗓,刺耳得让赫连瑶华皱眉,更刺眼的是古初岁流露真情的脸庞,赫连瑶华嫌恶那样的表情,他已经记不起来有多久未曾从镜中看见曾经如此深情的自己,自她倒下之日起,他就不曾再发自内心的笑。

带了恶意,他故意要破坏古初岁的喜悦,道出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现实:「即便有,也不具任何意义,因为很快的,古初岁就会从世上消失,只留下你的心,以及藏在心里的那条金丝蛊。」

欧阳妅意面若晚娘,坐镇柜台后方,散发出冰冻气息,让人退避三舍,她双臂抱胸,脸上书写着四个无形大字──惹我者死。

「难怪当铺生意最近惨之又惨,我终于找到始作俑者。」严尽欢绣花鞋在欧阳妅意身后跺跺有声,模仿欧阳妅意膀子交迭的姿势,气势却远比欧阳妅意更凶狠:「姓欧阳的,妳再给我这样醉生梦死,我就在妳脑门上张贴售价,把妳卖掉!」省得死赖在铺子里混吃等死!

晚娘脸迅速消失无踪,连渣也没剩,取而代之是受虐小媳妇,欧阳妅意缩肩,声音嗫嚅,替自己狡辩:「我哪有醉生梦死……」她明明就再清醒不过了,不藉酒浇愁,也不以泪洗脸,干嘛这样说她……

「有呀,妳一脸刚刚喝饱整坛砒霜的嘴脸。」严尽欢酸溜溜道。难得今日独见她一人,夏侯武威没有跟在她身后。

「……我自己乖乖闪到后堂去整理流当品。」欧阳妅意很认分,不留在当铺大厅破坏观瞻,吓跑客人。

「妳该整理的是妳的脑袋。」整理流当品有啥用?又不会让她变聪明。严尽欢冷呿:「不过就是跑了个男人,又不是金刚钻的钻山被挖空,妳在失什么魂落什么魄耍什么悲情呀?!」要是钻山被挖空,她会陪欧阳妅意一起灌砒霜!

「谁会为了古初岁失魂落魄?我吗?我吗?是我吗?!我才没有咧!小当家妳看我──妳看仔细喔!」欧阳妅意跳起来,在严尽欢面前转圈圈,像只忙碌的小粉蝶,又是拍拍双腮,又是撩撩衣袖露手臂:「我气色多好,双颊红润红润的,还因为食欲好,吃胖了些,我才没有为了古初岁跑掉就失魂落魄,他要走就走呀,我才不理睬他,也不会去找他,更不会再想他,他小鼻子小眼睛小心肠,不给人说完话的时间和道歉的机会,连声再见都不说就……」她越说越气虚,到后来只剩含糊咕哝,发现气势弱掉,她欲盖弥彰地重哼几声,想强调她的满不在乎。

对,他要走就走,她才不会满街满城胡乱寻他,不会寻死觅活、不会垂头丧气、不会以泪洗脸、不会自怨自哀,不会不会不会──

「哦?打算忘掉他嘛。」严尽欢帮她那番又臭又长的废话做总结。

「对!」欧阳妅意用力颔首。老死不相往来,反正他走了就……不会愿意再回来了吧……

「那妳忘得还不够彻底。我哪时提到『古初岁』这三个字?」自己在那边左喊一次右嚷一回,忘得掉才有鬼。

「呃……」仔细想想,严尽欢确实半次都没提过古初岁,她只不过是误导她罢了。

「既然妳发下豪语,要把古初岁忘光光,所以他现在人在何方的消息妳也没啥兴趣知道了嘛。」严尽欢占走欧阳妅意的位置,粉婰坐定,摆个舒适的瘫姿,打趣问道。

「妳知道他在哪里?!」欧阳妅意瞪大眼,立刻挨过来:「在哪里?他在哪里?!」

她压根忘掉自己刚刚撂豪语撂得多壮烈多有骨气,态度丕变,河东狮变身软毛猫。

叩。

严尽欢曲指,重敲欧阳妅意的额心,将她当木鱼在敲――果然是空心的,声音超响亮。

「刚才是谁说不会再理睬他,不会找他,不会想他?」方才的大声话,还在耳边缭绕咧。

「……别这样嘛,小当家,妳告诉我啦,他在哪里?这十几天来,他跑哪儿去了?」欧阳妅意被酸被打也无妨,此时佯装出什么无所谓或矜持,全都是屁!

「我哪知道他在哪里?」严尽欢不负责任地耸耸香肩。

她确实没有古初岁的半点消息,她只是在戏弄欧阳妅意,谁教欧阳妅意心口不一。

「妳──」欧阳妅意气得噘嘴。

「想见他就想见他,赌气说啥不再理睬他的谎话?若真不想再理睬他,何必成天往客房里跑?口是心非最讨人厌。」严尽欢一脸鄙视和不屑。欧阳妅意犯到她的禁忌,于是,她忍不住耍耍欧阳妅意。

「难道整天大哭大闹会比较讨人喜欢吗?」欧阳妅意顶嘴回去。

「只会哭闹的家伙更没用。」严尽欢轻晃螓首。

「那么我该怎么办?不能哭不能闹不能沮丧不能想念,我到底该怎么办……」她又没有经验,无论是感情或是分离,全都是初次体验,她不想让坏心情掌控、让古初岁掌控,她也不想流眼泪、不想心痛,但说来容易做来难,她几乎无时无刻不去想他,无法释怀最后一眼见到他的表情,无法释怀自己伤害了他,无法释怀,他的离开,以及她被抛下的事实。

她宁愿他与她争吵互骂,指责她嘴坏伤人,也不要是默默退出她的世界。

他不知道,这样会害她很难过很难过吗?

「在妳想到该怎么办之前,妳都不要到当铺里上工了,柜台交由小纱去坐。我的当铺里,不需要臭脸伙计。」严尽欢压根没有安慰她的打算,更落井下石地没收能让欧阳妅意暂且从失落中分心的工作。

欧阳妅意沦为闲人一只,醉生梦死及胡思乱想的时间更长,赖在客房三张古董大床上睡上一整天的次数也更多。

躺在他躺过的枕,窝在他窝过的被褥,他凝望着门扉等她进房的心境,她慢慢体会到了,等待是件好漫长的事,难怪,每回他见她来,他都好开心,雅致的容颜上,绽开迷人笑花。

他总是在这里等着她。

乖乖的,冀望的,不贪婪的,等她。

等她有空,等她愿意陪他吃顿饭,等她跟他说些话,等她拉着他去逛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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