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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天气渐渐寒冷。他知道,过不了几天,廷旨一到,侦骑四出,各处城池就要张贴画像,通缉捉拿,不如先去市镇买些衣服干粮预备,省得风声紧了,要闹饥荒。
第二天,他到了一个小镇,买了几包干粮和几套冬衣,又买一匹大马骑了,向西逃了十多天,过了黄山、安庆,果然见大小城镇都张贴他的画像,盘查捉拿。
他不敢白天赶路,只好昼伏夜行,尽拣山路攒程。
过得不久,进入河南境内,在路上遇到几次乡团盘查,都被他轻松逃脱,只是不小心把银子掉了不少,加上当地民风剽悍,乡团众多,要小心提防,赶路只好慢了下来。
越往北走,天气越冷,他风餐露宿,要靠喝酒御寒,渐渐将盘缠花得所剩无几,只好去一个地主家打劫,抢了两百两银子,一路向北而去。
后来过了陕西,进了甘肃,只见黄沙滚滚,长路漫漫,一派荒无人烟的景象,在江南何曾见过。
他一路逃亡,早将抢来的银子花得精光,进入符州县境时,连马也卖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只剩一个酒葫芦,好像乞丐一般。
这天下午,他到了符州县城外,远远看见几个兵勇盘查路人,不敢过去,看见城外草丛里有十多口荒弃的瓦窑,只好钻进一口窑井躲避风寒,等到天黑再打主意。
寒冬天气,转眼就黑了下来,只听远处鞭炮声声,不绝于耳,不时有小孩子在大路上燃放鞭炮,追逐嬉戏,嚷道:“过年喽,过年喽!”
仰纯丞猛吃一惊,才知道今天是大年除夕,想到往年一家人团聚,何等热闹,如今家破人亡,流落天涯,无数凄凉涌上心头,登时红了眼眶。
过了一会,夜空中吹起寒风,又扬起大雪,飘絮洒盐一般,远近白茫茫一片。
他坐在废窑里,冷得牙齿直打战,听见外面渐渐安静下来,急忙爬出窑井一看,城门紧闭,城楼上挂着四个灯光昏黄的灯笼,竟然没有兵勇值守,不禁心想:“天气冷得厉害,我何不进城买碗酒喝,暖暖身子?”虽然知道太过冒险,可是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葫芦浮出水面,再也按它不下。
他摸了摸身上,只剩下二钱碎银子,犹豫好半晌,终于一咬牙齿,爬出荒窑,怀抱葫芦,匆匆忙忙跑到城门下,见四下无人,赶紧使出游壁轻功,爬上城墙,又摸黑从城楼上跑进县城。
这时城里一团漆黑,只有几条街道两边的人家挂着几个灯笼,屋里偶尔传来一阵说笑声,街上不时有小孩子放鞭炮,一个行人也没有。
他抱着葫芦,小心翼翼走过两三条街道,终于找到一家熟肉铺子,里面点着油灯,灶上煮着一锅热气腾腾的牛肉,只有一个二十四五岁的伙计看守铺子,很是冷清。
他急忙走上前去,掏出那块碎银子,吩咐伙计切两斤熟牛肉,用熟纸包好,再打一葫芦酒。
伙计接过银子,一双雪亮的眼睛朝他上下打量几眼,笑道:“大哥是外地人吧?”
他点了点头,一语不发。
伙计道:“天气冷得邪乎,里面烧着炉火,大哥不如进来喝酒吃肉,暖和暖和身子!”说着,朝里面的一间小屋指了一指。
他伸长脖子一看,屋里点着油灯,果然生着一个铁炉,炉子上放着一个大蒸锅,热气腾腾,十分暖和。
他犹豫一下,便谢过伙计,走进小屋坐下,伸手向火,只觉满室生春,四体舒泰,心想:“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好久没有这样舒坦过了!”
过得一会,伙计端来一盘牛肉、一碗酒,放在炉子上。
他狼吞虎咽,两口便将一盘熟牛肉吃了大半,端起酒碗一仰而尽,叫伙计再打一碗酒来。
伙计答应一声,又打来一碗酒,放在铁炉上。
他风卷残云,几下吃光熟牛肉,端起碗正要喝酒,忽然一阵头昏眼花,天旋地转,慌忙回头一看,只见伙计怀抱双手,靠在门上,正望着他冷笑。
他吃惊之下,急忙拔出匕首,刚要站起身来,眼前忽然一黑,就昏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悠悠醒转,只觉衾被生温,四体暖和,慢慢睁眼看时,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床头亮着一盏油灯,原来是一个简陋的房间。
他只觉两个太阳穴隐隐作痛,伸手按了两下,忽然想起自己在熟肉铺里喝酒吃肉,昏倒在铁炉边,又想起伙计阴恻恻的冷笑,不禁猛吃一惊,翻身坐起,一摸腰上的匕首,竟然不见了,到处看时,却放在枕头边。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来不及细想,一把抓过匕首,翻身下床,鞋袜也不穿,光着脚跑出房间看时,只见外面是一间客室,桌椅俱全,一张大桌下放着一个火盆。
他慌忙跑到窗子边,揭开窗帘,在窗纸上捅一个窟窿,往外看时,远处一团漆黑,窗纸前一朵朵雪花飘落而下,静悄悄的。
他急忙转身回去,穿上破鞋烂袜,跑出来拉门,谁知“咣”的一声,外面竟然上了锁,不禁一惊,正要破门而出,忽然看见窗棂上泛起微微红光,外面传来一阵响动,赶紧侧耳听时,竟然是“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有人踏着积雪走过来了。
他急忙从破窗纸里一看,是一个身形瘦长的汉子,左手打着灯笼,右手提着一个大黑箱,顶风冒雪,大步走了过来,不知道是什么人。
他大吃一惊,急忙凑近纸洞看时,只见那人头戴红缨暖帽,身着蓝绸官服,腰悬朴刀,竟然是一个武官,只是灯笼晦暗不明,纸洞前面又簌簌飞着雪花,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紧握匕首,站在门后。
只听那人走到门前,停下步来,好像把什么东西放在地上,又掏出钥匙开锁,弄出“咣啷咣啷”的声响。
他悄悄伸出右手,抓住门柄,听见那人下了铁锁,猛地拉开房门,右手一挥匕首,直刺那人面门,左手拍向那人胸口,要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好乘乱逃走。
谁知那人身法奇快,眼见他两招齐出,攻向要害,身子忽然向后一仰,直直滑了出去,转眼间已滑到两丈开外,稳稳站住,提在手里的灯笼纹丝不动,十分潇洒从容。
仰纯丞没想到在这偏僻小县城,还有这等硬手,心里一惊,哪里还敢怠慢,急忙使出看家本领,抢攻上去,虎虎生风,卷起满地雪花。
那人手提灯笼,左避右让,身法灵动,却不和他过招,只是稳稳占着去路,不让他逃走。
仰纯丞一连攻了数十招,都战他不下,心下焦躁,大喝道:“足下是谁,到底想干什么!”
那人听了这话,轻飘飘退到一边,哈哈大笑,道:“安国兄,还认得我吗?”
仰纯丞慌忙看时,只见这人俊眉修目,文质彬彬,头戴红缨暖帽,身穿八品武官熊罴补服,眉目间透出潇洒练达之气,不是郑亦侠是谁?
他瞪大双眼,惊喜如狂,大叫道:“贤弟,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急忙上前相见,还以为是做梦。
郑亦侠把灯笼往地上一扔,上前抱住他,大笑道:“安国兄,咱们兄弟睽违八年,没想到会在这里相见!刚才小弟想一睹兄台身手,故而相试,兄台真是雄风不减当年哪!”
仰纯丞见他不嫌自己脏破,心里一热,也紧紧抱住他,道:“让贤弟见笑了!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做梦吧?”
“小弟也是做梦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兄台!”郑亦侠笑道,“醒多久了,头还疼吗?”
仰纯丞苦笑道:“惭愧,不小心落入小贼之手,幸好没什么大碍,也是刚醒。”
“人心险恶,只要没事就好!走,咱们进屋,边喝边聊。”郑亦侠捡起灯笼,走到屋门口,提起一个箱子,原来是食盒。
郑亦侠带他进家,关上房门,又提过一张椅子,请他坐下,从桌子底下拉出火盆,用火钳拔开炭灰,露出几截红彤彤的木炭,火星滋滋炸响,然后将火盆推回桌子底下,不到一会,一股热意便扑面而来,登时室小如春。
郑亦侠打水给他洗脸净手,又找来一套干净衣裳给他换了,请他在桌边坐下,然后揭开食盒,笑道:“今天大年除夕,守备衙门杀猪宰羊,犒劳营里的弟兄,这些菜都没动过,我正好提回来,咱们兄弟喝酒说话。”一边说,一边端出十多个热气腾腾的菜肴,摆在桌上。
他又抱出一个坛子,拍开泥封,倒了满满两碗酒,双手端起酒碗道:“安国兄,咱们兄弟八年不见,没想到大年除夕,在这西北苦寒之地相遇,实是平生奇遇!来,小弟敬你一碗,恭喜你得脱大难!”
仰纯丞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急忙问道:“贤弟,你不是在宫里当差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郑亦侠抱起酒坛,一边给他倒酒,一边笑道:“这就叫天意,非叫你安国兄落到我手里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