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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国公府,菡萏园。
现任梁国公夫人李氏坐在起居间的软榻上,穿着一身彩绣辉煌的缂丝石青通臂长褙子,一件正红精绣凤穿牡丹的十六幅马面裙,脚下的鞋子也是大红牡丹高底鞋,发髻高绾,累金丝嵌祖母绿全套首饰,凤簪步摇耳珰手镯子,乃至两手上华丽的嵌宝戒子,无不做工繁复精湛,华丽富贵,趁着脸上精致的妆容,突显出一个略显富态,珠圆玉润的富贵美貌妇人。
此时,李夫人依靠着一只秋香色织锦缎大迎枕,手中捧着一只五彩斗瓷鸡缸杯,却没有喝,只是略有些出神地听着旁边心腹婆子钱氏回报着前头接旨的事情:“……诰封侯夫人,还诰授了安宁县主,食邑五百。”
“县主?”李氏猛地坐直身子,瞪着钱氏追问道。
钱氏瞥了一眼李氏,点点头道:“是,但不过是个挂名儿二品封号,不当什么。就是她的侯夫人比起国公夫人来还差着一级呢!”
李氏直直地盯着钱氏,等她说完,冷笑道:“你说的轻巧,二品县主……那可是非宗室不封诰的皇家封号,自从开国至今,你可见哪个非宗室女子得过封诰?别说县主,就是县君、乡君也没有一个!”
钱氏觑着李氏的表情,见她虽然措辞严厉,但脸上并没有多少怒色,反而放下手中的茶杯,缓缓站起身来,就知道李氏虽然心里不是滋味儿,却并没有太过恼火。一个乡村里来的寡妇罢了,一没依恃,二没身份,一个小小的二品县主又怎样?还不得照样伺候她这个婆婆?
哼,虽说,她恨不能没有这么‘儿媳妇’碍眼,只有她的儿子才最好。但既然没办法改变现状,她一个做婆婆的,调理教导儿媳妇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儿媳妇有本事不听她的?好哇,一张状纸告到衙门里,别说你是个挂名儿县主,就是公主,也扛不住忤逆婆婆不孝长辈的恶名!到时候,休弃只是最基本的一条,还要杖八十徒千里,甚至可以问斩刑!
就那么一个姿色平平,无依无靠的乡村女人,她敢么?
断定了邱晨一定会夹着尾巴做人的李夫人神情缓和了些,施施然地走到梳妆台前,由着梳头婆子和丫头们伺候着,又匀了匀脸上的傅粉,检查了一遍头上的佩饰,连衣服上细小的褶皱都重新理了理,直到有丫头来回报,说国公爷已经去了前厅,这才施施然起身,带着最心腹的婆子钱氏、孙氏,还有四名容貌俏丽身段窈窕的大丫头珍珠、碧玉、琥珀、珊瑚出门往前厅去了。
邱晨随着秦铮出了梧桐苑,为了节省时间仍旧做了婆子们抬得亮轿,仅带着陈氏和玉凤、承影两个丫头,一路匆匆赶往正院前厅。
正院位于整个梁国公府的中轴线上,从东边儿的梧桐苑过去,要比菡萏园远一些。这其中固然有梧桐苑位置本来就偏一点儿的原因,主要的还是梧桐苑本身就大,足有菡萏园的两倍,还外带一个匠心独具巧夺天工的花园子,从而让路程远了也差不多有一倍。
走了将近两刻钟,穿过花木扶疏、古木参天的游廊阁榭,一行人终于来到了一片规制宽宏的宅院前。
在院门外落了轿,秦铮下轿,返身过来,伸手将邱晨从轿里扶了出来,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遍,含笑道:“你今儿真好看……”
邱晨愕然,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这人真是……平日严肃的不苟言笑,这会儿跑到这种地方调起情来了,这不是给她添罪么!
不过,显然邱晨这一瞪根本没有多少威慑力,反而取悦了秦铮。就见他拖了她的手,勾勾唇角,带了一抹轻笑道:“跟我来!”
邱晨不由自主地任他拖着手往里走,抬脚迈步的同时,暗暗做了个深呼吸,稳定了一下自己的心情。
丑媳妇还要见公婆,更何况她自衬这具身体虽然称不得上绝色芳华,却也算不得丑陋。再说了,刚刚接旨的时候,已经见过秦修仪那个便宜公公了。正牌子的长辈就他一个已经见过了,继室李夫人虽然是婆婆,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自己又不需要依靠国公府的供养生活,秦铮又不指望继承梁国公的爵位……夫妻两人根本无所求,无所求就无所谓,还有什么可怕的?
心里建设做好,邱晨随着秦铮也已经走进了正院,来到大厅门外。
国公府大厅自然建的最是恢弘大气,高大的仿宫殿建制,除了皇家专享的重檐琉璃顶和屋角神兽之外,卷棚九脊殿样式大厅坐落在泛着幽光的青石台阶之上,连廊面阔五间,进深四间半,左右各有耳房两间,东西又有厢房各三间,整个院落呈三面建筑,外带院门门厅门房的四合院建筑格局,院中没有零散的花草,只有两株高大的桂花树已成合抱粗细,亭亭的树盖蓊郁青翠,虽然还没到金桂飘香的季节,只这如盖的绿荫,还有高大粗壮的树干,就给整个院落增添了一种无法替代的时间积淀下来的厚重。
邱晨此时顾不上欣赏品鉴这些,只提着全副精神,却保持着温婉和顺的样子站在秦铮身后半步,微微垂着头,目光不放过门口一干婆子丫头投过来的审视目光,心中微哂,这样毫无顾忌地打量人,仅仅是因为这些人没将她看在眼里么?恐怕不止这个,若是平日管束严格,规矩周全,丫头婆子们又怎么可能如此放肆?
心思打了个转儿的功夫,门首丫头婆子已经参差不齐地曲膝行礼问候:“见过大爷、大奶奶!”
秦铮略略抬抬手,回身看了邱晨一眼,抬脚迈进三门大开的大厅。
秦铮走的是东门,还好,邱晨没有忘记当初两个教引嬷嬷的指点和陈氏等人的提醒,正式场合,男人和女人经过的不是一道门,就如上朝时分文臣武将一般,这时候,男人为尊走正门,而女人为卑,则只能走偏门。这其中,正室走东偏门,侧室和妾则只能走西门。
当时知道居然还有这样的规矩,真真是让邱晨瞠目半晌。这时代的等级规矩还真是无处不在!也正因为太过惊讶,她才记得比较清楚,这会儿也才没有因为一时紧张跟着秦铮去走了正门。
含笑对那些丫头婆子略略颔首,陈氏和玉凤承影留在门外,邱晨提了提裙角,施施然地抬起右脚,迈过东侧门的门槛,走进了梁国公府的大厅。
厅中上首坐了一男一女,男的就是邱晨刚刚见过的梁国公秦修仪;女的妆容浓重,衣饰华丽耀目,让人几乎看不出真实年龄,只从身形肌肉的松弛度上约莫她有三十来岁,正端正无比地坐在上首右侧,一双眼睛目光清冷中带着睥睨的味道,毫无顾忌地从头到脚打量着一步步走进厅中的邱晨。
两侧各摆布着三对四出头官帽椅,也都坐满了人。在秦修仪夫妇身后和两侧在座之人的身后还站着许多影影憧憧的人,只不过,这会儿邱晨顾不上一一细打量,前头秦铮已经在厅中站住,正转回头向她看过来。
紧走一步赶到秦铮右侧站定,两名婆子上前来,在他们二人面前放下两只织锦缎垫子。秦铮瞥了她一眼,然后一撩袍角跪了下去。
初来乍到时对跪礼很不习惯,也很抗拒,经过三年多的熟悉,邱晨也算是习惯了这些繁琐的礼节。人总是这样,做着做着就习惯了,也就不觉得难受了。
更何况,面前二人怎么说也是秦铮的长辈,她作为儿媳妇应该礼敬,至于礼敬的方式,鞠躬下跪,不过是礼仪的习俗不同,倒也不怎么觉得太难接受。
跟着跪在秦铮身边,邱晨瞄着秦铮的动作,叩首如仪。
秦铮叩拜完即站起身来,邱晨作为新妇,则还要敬茶认亲。
有丫头用托盘送上一杯茶来,邱晨看着那没用托盘的茶盅,很小心地从袖口抽了牙白色的素茧绸帕子出来垫着手,托起茶盅,恭恭敬敬地双手举到秦修仪面前:“请父亲用茶!”
经过早上的见面,邱晨得体的举止和合宜的衣着装扮,让秦修仪原本心里对邱晨的厌恶排斥已经淡了些,再加上皇帝的青目圣眷,还有儿子的脸面,他这会儿自然不会给儿媳妇难看,和颜悦色地接了茶盅,眼睛瞥见邱晨用来垫手的帕子,还露出了些许的赞赏。
只不过,他的手刚刚触及茶盅子,就是一抖,随即将茶盅子往中间桌子上一放,回头已经将眼中汹涌的怒色掩住,换了一副笑模样,赞许地颌首道:“连皇上也赞你慧中婉仪,温恭贤良,你今归入秦家,就要以秦家为重……”
寥寥几句,说是教导去更像宽慰,就连秦铮听着,都忍不住抬头看向秦修仪,露出一抹意外和沉思来。
邱晨答应着,又接了陈氏从外头托进来的一只托盘,里边摆着一套两双针织丝绵合线袜子,一双青缎面绣花千层底布鞋来,双手托着送到秦修仪面前,秦修仪看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袜子,略略露出一抹诧异之色,却并没多言,和颜悦色地示意他身后的婆子接了,然后拿了一只红色的荷包放到了托盘上。
邱晨将托盘和荷包交给陈氏,又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这才随着秦修仪的声音起身。
又有婆子过来,将垫子挪到李氏面前,邱晨行礼如仪跪下,却并不是叩首及地,而是‘空首’,即双手扶地,额头及手不及地,乃为跪叩礼中较轻的行礼规制。
李氏虽是正室,却只是继室,身为正室原配所出的嫡出长子长媳,邱晨理应口叩拜李氏这个继婆婆,但礼仪上却不必最重,‘空首’这种只有形式没有实质的礼仪就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