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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馆中的其余人等都已经出去了,大堂中只剩下邵劲和那老农两个人。
邵劲拱手说:“恭喜公公逃脱险境。”
这混在车队中的老农刚刚已经水和特制的药液洗去脸上粗褐的痕迹与颜色,恢复了当日在昭誉帝身旁伺候时的白胖形象。只是随着药水的洗去,他脸上仿佛如身缠重病一般的蜡黄也掩饰不去了。只听他苦笑一声说:“邀天之幸罢了。”
邵劲也不多问,只道:“公公可是有想要去的地方?若是顺路,也不妨再跟我们走上一段距离。”
冯德胜只道:“一个无根的人,在那个见不得人的地方过了大半辈子,哪里还有什么去处?”
邵劲并不太以为然,只笑道:“那也挺好,冯公公尽可看这江山万万里的秀水青山了,公公一身武艺不俗,不拘去哪里,要安生立命都不算太艰难。”他又沉吟,“嗯……就是路引还有几分麻烦,要不公公先跟我去西北?在那里弄了张在档没有问题的路引之后,再要去别的地方就方便了。”
邵劲的建议在以前自然不被冯德胜看在眼里,但此刻昭誉帝身亡,冯德胜的一应势力十之八/九是风流云散,还有一二分也全都在京城之中,在此时是能不动就尽量不动。
冯德胜低头沉吟一番,说:“邵大人就不怕被老奴牵连吗?”
邵劲挑了下眉:“冯公公可知道最近朝堂之上的动向?”
冯德胜说:“略知一二。”
邵劲便呵呵笑道:“那我就实话说了,如果这个时候登基的是宁王,那我一定不动去西北的念头;但现在登基的是晋王,我不去,他不安心;我去了,他早晚也十分不安心。”
不知不觉之中,一向爱说大白话的邵劲也无师自通了点到即止的技能。
冯德胜当然能听得懂邵劲话里更深层次的意思。
宁王与晋王之行为虽乍看相差不大,但前者实际上比后者好上许多,一则他对其血脉至亲还是有些敬畏怜悯的,二则宁王城府虽深,文治武功却也不弱,此际若是换了他当皇帝,要么不让邵劲去西北,如果要让邵劲去西北,就一定是给了总兵的位置,全心信任邵劲,让邵劲好好整治西北的。
否则送一个与自己离心离德的、还十分通晓军事的武臣去一片混乱的西北?
对方不出头就算了,若真出了头,岂不是白白给他插上了羽翼,为自己又添一个心腹之患?
冯德胜这一次沉默了更久。
邵劲刚才的那句话中,说宁王与晋王的区别还是其次,真正的重点,是邵劲基本相当于摆明了车马跟他说自己不会跟着以前的晋王、现在的明德帝干。
这简直比冯德胜预想中的最好的结果还要好上一百倍。
好到他甚至感觉不可思议极了:一个臣子,一个毫无亲族帮衬的、没有可供追溯的祖先的,甚至失父丧母、仅仅因为救了昭誉帝而被昭誉帝信重、蹿红还不到半年、朝廷中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大小臣工的势力都没有搞清楚的一个……泥腿子,怎么就敢这样……大放阙词地说要和一国之君天下共主对着干?
“为什么……”冯德胜还是忍不住问了。
“什么为什么?”邵劲问。
“邵大人怎么会有这样的自信?”冯德胜以一种近似指责的口吻问。
邵劲反笑道:“冯公公作为昔日的大内第一监,手里可是掌握着批红权利的,各地那么多奏折经过你的手里……冯公公不要跟我说,这国家真和你们大家嘴上说的一样国富民强四海升平。”
“户部银钱虽然不多,但各地凡有灾害,也大都量体裁衣地拨了下去,至于随后的动荡,十之八/九是一些刁民在趁机作乱。”冯德胜沉声道。
邵劲闻言,认认真真地打量了冯德胜一会,在确定冯德胜是真正认为那些如烽火一样在各地点燃的民乱是真正“刁民作祟”后,他不禁道:“先是我还说请公公先走,不过现在看来,公公还真要和我们一道了——好好看看刁民是怎么作乱的——也免得半路被这些刁民给坏了性命,如何?”
话说到这里,和冯德胜最开头想与邵劲说的话可谓相去万里,但与邵劲一席话之后,冯德胜却有了别的计量,因此听得邵劲这么一说,便微微笑道:“也好,邵大人既不嫌弃我这背晦之人,我便先跟着大人走上一道!”
这一趟西北之行,对很多人来说都尤为重要,甚至直接改变了无数人乃至一个帝国未来的命运。
而就徐善然而言,她也在这一趟横穿半个帝国的行程中看见了某些前一辈子并不了解得那么深刻的东西。
她看见过山野风光,农田阡陌,在林子里捕捉到麋鹿闪过的身影,从那些农人的手中接过了一只脑袋上有一绰灰毛的小兔子。
她在露天过夜过,没有太多的遮挡在周身的屏障,视线极为的开阔,草地清凉的湿意透过毡毯传递到皮肤上,夜空是十分冷静的深色,但上面缀满了大大小小的明星,又将这冷静的夜色综合得十分柔美亮丽。在这样的天空之下,远处的灰色的树影也仿佛变得可爱了。
“天空像什么?”
他们肩并肩躺在地上窃窃私语,队伍将这中心空出来留给他们,还带着春天料峭的风将远处骏马喷吐鼻息的嘶鸣送过来,又偶有一两声低低的交谈,在这夜里就同篝火一般暖意十足。
徐善然看着天空想了很久。
人活得越久,想象力就越贫瘠。
但这一次,她看着天空,话语就自然而然地从嘴里说出来:
“像我小时候的一个宝石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