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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笑意并未达眼底,如果细观,甚至可以察觉他隐藏在眸子深处的怒意。
花著雨察颜观色如何不会?不过她却轻鄙,就这么点事,至于让他向她发火吗?
他谁?
她爹?还是她爷?
不要以为在皇殿上叫了他一声师父,便真往自己身上贴上了师父的标志。在她心目中,那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称呼罢了,毫无实质性的关系,她随时可以像扔垃圾一样扔得远远的。
想到这里,她总算是冷静了下来,不屑道:“不管你怎么算,现在也必须先把我放到安全的地方。”
看她毫无悔改的神色,方篱笙就知她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他笑了笑,“是么?原因?”
花著雨说得理直气壮,“第一,皇上交待下来的任务,是让你教我骑射之术,并没有这些七七八八不着边际的事。第二,我即将要嫁北冥王,如果你耽误时间让我没有学成,到时候驾驭不了北冥王的乌锥马,这个后果你可会负责?第三,我现在是伤病员,若是一不小心再伤上加伤,恐怕你会更麻烦。”
她的理由不谓不充分,方篱笙唇角一抹古怪笑意,点头大表赞同,“这几点你说得都没错,可是在验证你这几点之前,我首先要声明,第一,我是你师父,你是我徒弟,不论何时何地,你必须尊师重道,师父所说的话,你必须一字不差的听进去。所交待的事,必须按质按量完成。第二,在我的人生历程里,还没遇到过怕的事,如若有人与我反其道而行,或者做些欺师灭祖的事,我定叫她认识认识我这个师父究竟是谁。鉴于这两点,所以说,在我这里,你除了乖顺听话,只可用拳头说话。今日你的拳头不硬,就乖乖给我站这梅花桩上受罚,其他乌七八糟的事免谈。还有,你得给我记着一点,如果你以后还敢如此独立特行,我收拾你的法子会更多。”
他这一长篇大论,轰得花著雨瞠目结舌,世间有这样蛮不讲理的人吗?皇上的金口玉言似乎都成了狗屁,反而把他自己排在了第一位。听说与他是朋友的北冥王在他嘴里也不算个什么,而教她驭马让她嫁人全成了扯淡,言下之意就是他想对她干什么就干什么,她这个不甘不愿的徒弟全然要以他的话为圣旨,以他的意愿为中心,一切事情都要按着他的条条框框进行。
去他的!
他是不是也太把他自己当回事了?
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的人?
一时间,她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结果,她还是笑了出来,神情不无鄙夷,“方大侠,方长老,您老人家莫不是在说梦话?以你我的身份,不是当该把皇上的话当成金科玉律吗?您老人家订的这些规矩在皇上眼里可什么都不是,难道你不明白?”
方篱笙叹了口气,“真是令人沮丧,我和你说了这大半天,好像你还没明白一个道理。”
他站起身来,步态闲适地缓缓朝她这边走来,“在这个西山马场,或者在这方圆之地,现在能掌握你的只有我,如果你想平安无事,要么受罚,要么能打得过我,没有别的选择。再说些其他有的没的,那只是徒费口水而已。”
花著雨单脚站了半天,早已又酸又麻,此刻他走近过来时,气势迫人,不由一个不稳,就要朝下面摔去。幸得她前世曾练过一段时间的梅花桩,知晓一些跨桩的技巧,就在人要往下栽去之际,右腿已是朝旁边最近的矮桩跨出,一个劈叉,两腿同时蹬住,人才没有儿狼狈的摔下去。
这个姿势自是难受,她稍调整了一下重心,移力换位,整个人已上了另一个木桩,仍是单腿而立。
这一串动作,引来方篱笙赞不绝口,他抚掌而笑,“不错不错,还算有些底子。这样也好,今日只要你悔改,便只需在这梅花桩上站到戌时,算是不听话的惩罚。若是日后还打算自己干自己的,那么今天一整晚就呆在上面别下来得了。”
此话听得花著雨痛恨莫及,前世站梅花桩都是爷爷逼着她站的,因为对于练武一途,她最是痛恨,向来敬而远之,但是做为唐门传人,不把这些基本防身功夫练好,绝不能称作唐门传人。
于是,她就各种投机取巧,耍赖称病,爷爷看她实在不想练,确实又心疼她的病体,便是得过且过,睁只眼闭只眼让她蒙混过去。
在她看来,这些武技之类的全是莽夫行为,能够身手灵活强身健体就行,最主要的,只要她懂毒有暗器,别人想伤也不可能。
所以她初来花府,就用医毒之术把花家母女玩弄于掌心,自我感觉优越又惬意,连暗器都以各种没空懒得花心思去做,想不到眼下她才一出门,就负了伤不说,还遇上了方篱笙这个披着优雅外衣的大变态。枉她之前还怕欠了他的人情,没有对他感恩戴德,这人根本就不值得。
再说他的身手在众多官兵面前如入无人之境,凭她的三脚猫功夫,又如何能撼动他一根毫毛?
她人站在木桩上,是恨得牙痒痒的,但是毕竟不是一个不会审时度势之人,诚如他所说,现在他在这里就是山大王,如果再想着去与他唱反调惹怒他,绝对是自讨苦吃,属不智之举。
当下干脆忍气吞声闭口不语,专心致志静等时间过去。
方篱笙见她终于有一丝妥协的样子,不禁暗松了口气,瞥了一眼她还包扎着的胳膊,硬着心肠坐回藤椅上,同时捧起一本书,静静阅读。
此时夕阳洒下一地金黄,不远处的山坡上草木横飞,随着凉爽的山风来回的摇动,像是一片金子般的海浪。暮色四合,鸟雀南飞,天边燃起了如火的云彩。整个天地间,仿佛就定格在这一站一坐这似协调又矛盾的画面里。
随着太阳渐渐落下山去,一轮远月爬上山巅,清冷的月光洒在花著雨的衣襟上,衬得她的脸颊越发苍白。
此时她已跨过不少木桩,为方便行动,连好好的裙摆也被她不顾形象的半扎在腰间,有一瞬间,她总算明白之前怒叔为什么让她换利索的衣裳了,原来方篱笙早有预谋。
在那边草地上,方篱笙依然在坐,不过早有怒叔为他点上了风灯,他旁若无人的看着书。
怒叔见这两人一直都静得不像话,便趁着点灯的机会笑眯眯地打破沉静,“七小姐累不累?要不要怒叔给你端杯水喝?”
花著雨强忍气虚,若无其事地嬉笑道:“怒叔只管把时间给我看准了,等一到戌时就来接我就是,这些许时间我还是熬得住的。”
“是是是是。”怒叔连应了几声,很好心道:“七小姐要是觉得时间难熬的话,其实可以唱唱歌,一来可以解解乏,二来可以壮壮胆。”
在他说话间,花著雨又换了一根桩,待站稳,似真似假道:“唱歌就不必了,好在还有师父陪着,我也不会感觉孤单害怕。”
怒叔偷瞄着方篱笙,“可是长老一直在看书,就怕七小姐感觉无趣。”
花著雨嗤地一声笑了出来,“难道怒叔没有发现,自师父捧起书起,书页一直都没翻动过,老盯着一面,他老人家哪里是在看书?分明是和我一样无趣透顶的在发呆。”
似乎一直专注于书本的方篱笙微微吸了口气,好厉害,这都叫她发现了。
他合拢书本咳了咳,抬头顾左右而言他道:“正善还没回来么?”
怒叔装作没看到他的不自然,正色道:“正善在我来的时候就回来了,说是吃过晚饭就会过来,这个时候应该差不多了吧?”
“老奴饭吃得还算快的,想不到还是晚了。”说曹操曹操就到,月色下,只见正善迈着步子急匆匆而来。
“情况究竟怎么样?”方篱笙温声道。
正善看了被罚在木桩上的花著雨一眼,恭敬道:“秋婉楼彻底被炸毁,就连旁边的万源米铺也被波及,好在里面没有人,只是损了铺子。长公主被太子救走,安平王世子失踪。”
“四皇子有没有什么动作?”
正善摇头,“那倒不曾,不过天黑的时候去了一趟武国公府,不知所为何事。”
方篱笙“嗯”了一声,稍一沉吟,又道:“官府有没有发什么公文?”
正善忙道:“自然是有的。无非是说五毒教作乱,威胁京城防卫安全,此次城防司出击极为精准,剿灭邪教徒一百三十多人,嘉奖。并且责成城防司加强巡防,以免五毒教余孽再次作乱。”
“没有提到长公主和安平王世子?”
“不仅公文里没提到,街头巷尾连一句议论都没有,想必除了一两个头领,下头的官兵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还以为真的立了功,都在喝庆功酒。”
方篱笙点了点头,“你们也别在外面多嘴,我们只管我们的事。好了,你去吧,继续关注外面的动静。”
正善应了是,正要离开,方篱笙又唤住他道:“你现在亲自去一趟武国公府告知花大人,说七小姐今晚就留在西山马场露夜练习骑射之术,叫他勿要挂念。”
正善一怔,却也不多言。而他们一提到武国公府,花著雨才蓦然记起一事,忙一拍脑袋道:“对了,我也忘了一件大事。我的五姐和九妹日间还坐在万源米铺外面的马车里等我,都不知道她们怎么样了,正善既然要去国公府,麻烦帮我问了一下,也不知道她们有没有安全回去。”
“还有这等事?好,等下去了国公府,一定帮七小姐问一下。”应了如此紧要的事,正善赶紧离去。
方篱笙瞅瞅天色也差不多了,之前他还以为花著雨会叫苦叫累不堪忍受,结果她却迎着山风奇迹般硬撑到这时候。但是她的脸色已经告诉他,她的体力支撑已到极限,然而她依然面不改色的和怒叔有说有笑,不禁让他暗自苦笑,她的脾气到底有多倔,才会宁愿撑到死也不愿向他说一句服软的话?
到最后,还得他的心硬不下去,先要向她妥协。
想到这里,他微侧头斜睨花著雨,“听到黎司桐失踪,你一点反应都没有,说吧,是不是你在他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花著雨别开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方篱笙往后靠在藤椅里,闲闲一笑,“算是我求你,怎么样?”
花著雨一愣,没料到他会如此说,转目看到他一袭白衣郁郁青青地坐在那里,风姿卓越,养眼得不像话,神情虽然仍是可恶,可是说出的话半真半假中分明带了几分不自然的僵硬,这么别扭,可不像之前那个蛮横不讲理的山大王。心里如此想,口中竟不自觉道:“我没动手脚。虽然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可是因为金针引气,两气被逼得无处可泄,肯定会暴针而起。这个威力极大,当时就算有再多人,也不可能伤得了他,所以我才不会担心我的救治失败。”
等一说完,她又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他求她就要说吗?还是如此清楚?
“原来如此,总算又让我见识了你的医术。”方篱笙点了点头,煞有其事的望了望天,“嗯,山风乍起,乌云自西而来,马上就要下雨,我可不想淋雨……”
怒叔也望天,探了探头,明明皓月当空,繁星点点,哪里有乌云?更不可能下雨淋人,难道长老看错了?他正要提醒,方篱笙忽然撩袍起身道:“好了,马上就要电闪雷鸣,为免把我淋成落汤鸡,今日就到此打止吧。”
眼看他朝梅花桩悠然迈步,怒叔终于反应过来,顿时暗自抹泪,熬了多时,长老总算转弯了。
此时此刻,没有人比他还理解他家长老的心情,这么多年来,尊敬的长老大人什么时候对人伏低过?眼下自说自话给自己找台阶下,抛开脸面不说,心里不知道纠结成了什么样子。
可悲可叹哪。
花著雨端立木桩上,看着方篱笙一步一桩地朝她走来,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当他站在她面前终于向她缓缓伸出象牙玉骨般的手时,她深吸了口气,愤然道:“你今天算是给我上了一堂印象最深刻的课。”
随即,她眼前一黑,整个人朝前栽去。
怒叔惊呼。
方篱笙伸臂一捞,换形移位,袍角飞旋,已把她拦腰稳稳揽住,然后双臂打横抱起她轻若棉絮的身体,提气脚下连点,转眼就落在了草地上。也不看惊诧了眼的怒叔,哼声道:“别瞪着眼睛不知道眨了,把这里收拾一下,晚上吩咐厨房熬一些益气补血的药膳,明早送到七小姐房里。”
怒叔忙不迭点头。
少女香闺宁静,方篱笙踏着清凉的月色把陷入昏迷的花著雨轻轻放到床榻上,像是怕惊醒了她一般,动作轻缓地帮她脱了鞋,又仔细盖上薄被,方缓缓在床沿坐下来。
此时月色如水,倾洒在少女静谧的脸上,像是初开的花苞般细腻而温柔。只是她仍然倔强紧抿的唇角大煞了风景,方篱笙不由暗叹了口气,轻轻将她贴在额际细柔的发丝挽在她耳后,眸光淡淡浮沉,如此倔强又戒备,以后该如何是好?
长公主府里,一片幽暗萧瑟。
床幔层层叠叠,隐隐露出长公主苍白的脸,虽然是昏睡中,长眉却依然紧锁,让她的脸色看上去更显焦虑又憔悴。府医好不容易帮她把箭头拔出,又是止血又是上药,几个贴身丫头和嬷嬷有条不紊地清洗收拾,进出无声,整间厢房都处于一片静寂的忙碌中。
“桐儿呢?”
不知何时,长公主已睁开了眼,声音沙哑而空洞。
覃嬷嬷忙示意所有人停住,上前小心道:“公主,您醒了?”
长公主眼珠僵硬微挪,没有任何焦距,“桐儿呢?”
覃嬷嬷不敢露丝毫表情,“世子已经睡了,公主好好养伤就是。”
“你撒谎!桐儿刚才都在叫我娘,怎么可能睡了?快给我把桐儿找来,我要见他——”长公主猛然坐起来,吓得覃嬷嬷连声道:“公主息怒,可要小心自己的伤口……”
长公主根本听不进去,还要怒声大叫,却被一个声音给制止,“姑姑,你放开覃嬷嬷,听我说,司桐没死。”
出现在屋里的,正是去而复返的太子楚霸,他刚毅的脸上亦是一脸疲惫,眼睛泛红,显然今天的事让他疲于应付。
“刚才我回了趟皇宫,已得到消息,说是周大鹏被人击碎天灵盖而亡,翻遍整个秋婉楼,都不曾见到司桐的尸首,城防司的人没有抓到任何把柄,太后想借此栽赃你们的计谋完全失败。所以姑姑应该振作起来,既然你说之前神医说了一句成,那么他的癫症一定被治好了。说不定就在今天或者明天,他就会回来找姑姑。”
听到此话,长公主终于放开了覃嬷嬷,眼泪瞬间汹涌而出,楚霸挥手让屋内全部退下,才坐在床沿劝道:“姑姑现在不可放弃,当初那么大的苦都吃过了,岂能在这个时候退缩?相信我,吉人自有天相,司桐一定会没事的。”
长公主重重点着头,“好,姑姑相信你。只是这一次过后,不论情况怎么样,决定都不再向他们低头,我越是放低他们越是逼迫,我一定要报仇,一定要让他们也尝尝施加在我身上的所有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