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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士选从浙江巡抚吴善言的身上,看到了傲慢,那种高高在上,居高临下的傲慢,从头到尾,吴善言都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军兵会在减饷之后,敢打到府衙,将他狠狠地踩在脚底下!
平日里在云端上的日子过得太久了,以致于在权力的异化下,忘记了自己也是个人,也是个生物,只要是人被杀就会死,所有人在死亡面前就是如此的公平。
吴善言不读矛盾说,所以他只知道自上而下的力量,完全忽视自下而上的怒火,在点燃之后会造成何等恐怖的后果。
阎士选站在府衙的前厅,对着为首的四位把总,大声的说道:“交给我审问如何?诸位,信我一次!诸位都是见证,我释放了马文英,让他回到了罗木营,我亲口对他说的兵变!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相信我。”
“为什么?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坚持你来审问他?”杨廷用满是疑惑的问道。
“因为我是朝廷命官,我怕你们气不过,当场打杀了他!只有他活着,才能对朝廷交待!”阎士选伸出手说道:“府衙都是罗木营的人,他跑不掉,他必死无疑!”
阎士选对陛下有信心,吴善言必死无疑,而且是在杭州府斩首示众,松江府上海县崇义坊前的刑场就是最好的证明,连大明教的狂信徒都去观刑了。
“拖到朝廷水师到了?”张文远本名张长五,他改张文远这个名字,还是他当把总的时候,张长五这个名字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他自己选了个张文远,他知道,这是张辽的字,他就是希望自己和张辽一样的厉害。
“拖到朝廷水师到了,我也在府衙里,吴善言也在府衙里!又没长翅膀,还能飞的掉?”阎士选看着几位把总说道:“诸位,交给我。”
“好。”一直没说话的马文英答应了阎士选,这个阎士选和他见到的狗官们都不太一样,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要帮忙就说话。”杨廷用挥舞了下拳头说道:“我这拳头,砸到他老实交待为止。”
阎士选开始提审吴善言,吴善言起初不怎么配合,阎士选找来了杨廷用,杨廷用什么都没做,就往那儿一杵,吴善言就老实了,不老实就还要挨拳头,丘八可不管你刑不上大夫,一个冲天炮,干你三颗牙。
“为什么要给军兵们减饷,开海之后,浙江各地府库极为充盈,军兵的粮饷,负担并不是很重。”阎士选问出了内心最大的疑惑,这吴善言闲的没事干,惹这些群军兵作甚?从每月九钱银减到三钱银,根本就是在逼军兵去死。
“这个,这个…”吴善言目光躲闪,也不敢看杨廷用低声说道:“浙江九营修的堤坝,修的太好了。”
“你这是何等道理,我们修堤坝修的好,还是错了?那堤毁了淹了田亩,百姓们一年的收成就没了,我们修堤坝修的好,是出了死力气修的!”杨廷用当即就扬起了拳头,吴善言这个狗官,就是不老实,到了这地步,还在胡言乱语。
吴善言怕再挨揍,赶忙说道:“就是修的太好了,以前浙江修堤,那都是…发财的买卖,金桥银路玉堤,这疏浚水路,修建堤坝,是个大项,这自从用了九营军兵后,这堤坝就再没修过。”
“啊?”杨廷用呆呆的看着吴善言,愣愣的说道:“你容不下我们这些糙汉,就是因为我们干活干的太好?”
杨廷用是个粗人,他有点被吴善言绕晕了。
“嗯。”吴善言闭着眼用力的点了点头说道:“你们修堤修的太好,乡贤缙绅们也都不是很满意,因为穷民苦力的田不被淹,他们怎么兼并?他们的田不仅不被淹,你们还帮忙修水渠,修堤坝的时候顺带着把水渠修了。”
“缙绅们堵了沟渠,你们来年又到,疏浚沟渠,这百姓连浇地都不用势要豪右的水,可不就急了吗?”
吴善言也是破罐子破摔,死是一定会死的,丘八们发动兵变,就是抱着玉石俱焚的想法,临死前能少受点罪最好了,嘴硬只会挨大嘴巴子,杨廷用的拳头比砂锅还大,一拳能懵半天。
“妈的,狗官!我杀了你!”杨廷用气疯了,他一直以为吴善言就是贪点,觉得九营军兵太费钱了,想要逼九营军兵回家种田,没成想减饷的真正原因是军兵们太能干了,太省钱了,拦住人家发财的道了!
“杨廷用!你答应三爷的,在这儿听我的。”阎士选看杨廷用已经气疯了,赶忙大声的说道,把马文英拉了出来压制杨廷用。
“饶你狗命!”杨廷用气急败坏,一脚踹在了吴善言的凳子上,直接踹散架了,吴善言直接就坐到了地上,带倒了桌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阎士选由衷的说道:“力气真大。”
“阎士选,你跟这帮军兵一起兵变,朝廷追究下来,没你好果子吃!”吴善言坐在地上,对着阎士选愤怒无比的喊道,在他看来,是阎士选背叛了他。
阎士选颇为平静的说道:“你要杀我,就不许我杀你了吗?马文英一死,你我,整个浙江但凡是带官阶的都得死,你信不?你不会真的以为杭州稽税院,就只管稽税,其余之事一概不问吧。”
“那都是皇帝的眼睛和耳朵!”
“蠢货!”
吴善言一个激灵,他才意识到平素里稽税院只关注稽税,搞得他都忘记了,稽税院直接隶属于南北镇抚司,是缇骑,是朝廷鹰犬,他嘴硬的说道:“法不责众。”
“法?你跟陛下讲律法?陛下是圣君,才愿意遵循条条框框,不让权力任性,当谁都跟你一样?你真当掌京营的陛下,在气急的时候,会顾忌什么法不责众吗?”阎士选发现了一个现象,新老官吏的割裂。
这种割裂让阎士选有点无法理解吴善言的想法,有病吧,跟陛下讲律法!
陛下真的遵循儒家那一套法三代之上,能把兖州孔府给杀了?那个逼迫陈大壮父亲为狗送殡的畜生,被陛下犬决了!
吴善言对皇帝、皇权还停留在嘉靖末年、隆庆年间,不把少壮皇帝当回事儿。
不读矛盾说就这样,无法理解矛盾,更不会从现象看本质,大明天子十岁开始习武,十二岁开始阅视军马,十三岁开始操阅军马,整个京营,人人都认识皇帝,如此辛苦,不就是站着把皇帝给当了?!
军即君,陛下早就拥有了掀桌子的能力。
“那那那,张居正和戚继光也会拦着陛下的,为了一个马文英,至于吗?”吴善言仍旧嘴硬了一句。
阎士选都懒得跟吴善言再掰扯这个,戚继光根本不会阻拦皇帝,陛下剑指之处,大明军兵锋所向,这是戚继光在成为奉国公之前就对所有军兵许下的誓言,上报天子,下救黔首,上报天子是前提。
至于张居正,那就更加不会了,大明第一个提出振武的首辅,就是张居正,他收武将的银子,这事可是被言官们翻来覆去念叨了二十多年,而且,事主权是张居正新政的核心,陛下已经不是主少国疑了。
吴善言,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你委派司狱董超、狱卒薛云蒲做的那些脏事,董超在死前都写了出来,并且把物证都交了出来。”阎士选开始继续办案。
董超和薛云蒲为何要自杀?因为罪孽深重,他们这些年帮着吴善言做了太多太多的脏活了。
大明讲究一个人死为大,董超和薛云蒲已经死了,就不方便再追究其家人和过错了,而且这次兵变,若不是董超糊弄了师爷、吴善言,吴善言要是组织抵抗,恐怕要生出不少的幺蛾子,剿灭城中帮派,不会如此顺利。
杨廷用和一个斥候耳语了几声,面色凝重的说道:“阎知府,出了点事儿,浙江九营,都哗营了…”
哗营的本身只有罗木营和九曲营,现在浙江九营,全都哗营,攻破了州县,拿了当地的主官,清剿了城中坐寇。
“哈哈哈哈!”吴善言坐在地上狂笑起来,指着阎士选大笑着说道:“阎士选,你看看你惹出的事儿!现在好了,事情闹到这个地步,看你怎么收场!”
“闹得越大越好,陛下啊,他喜欢看热闹。”阎士选倒是颇为平静的说道:“杨廷用,你告诉三爷,让三爷通令各营,不得滋扰百姓。”
“这个自然。”杨廷用得令立刻离开去找马文英去了,马文英说话管用。
阎士选看着吴善言的样子,嗤笑一声说道:“九营不是过去的兵匪,只要不劫掠百姓,天就塌不下来,陛下的雷霆之怒,就不会倾泻到我们头上。”
“你把他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就是因为他们干活干的太好了,堤坝修的好,抗汛做得好,你猜百姓更信你这个巡抚,还是这些九营的军兵?”
“交待你的问题吧。”
七日后,阎士选张榜公告了吴善言的罪行,林林总总写了一百多条罪状,分为了三大类。
第一类是贪腐,利用手中权力聚敛钱财,比如粪道主、水窝子、土方木石、煤市口、菜市口等等林林总总超过了三十余项,每一项都是证据确凿,所有书证、物证都已经封存。
第二类是不法,包庇势要豪右、乡贤缙绅兼并和种种不法行径,豢养游坠、帮派,董超临死的罪状和物证,就是铁证如山,而在查补的过程中,又发现了很多新的罪行,最多的一次,就是万历十年衙役下乡收税,搞得鸡犬不宁,因为抗税、衙役死伤十七人,百姓无计。
第三类比较特殊,是违禁,主要就是两种违禁品,走私生丝和阿片,生丝是万历二年起严禁出口之物,阿片则是斩立决的大罪,当然还包括了其他的违禁品。
在阎士选张榜公告的当天,大明水师到了,由陈璘率领的三万水师,松江巡抚申时行为总督军务,赶到了杭州府城下。
来得晚,是因为申时行惊闻浙江突变,奏闻朝廷,得到了圣旨之后,才开始进兵。
“放下武器,我们投降。”马文英站在永昌门,看着军容整齐的水师,对罗木营和九曲营所有军兵下令投降,他对着所有人说道:“首罪者,我也!”
马文英从来没想过逃避责任,这次没有把自己绑起来,而是令人打开了城门,自己走出了永昌门。
“浙江九营罗木营把总马文英接旨。”李佑恭甩了甩拂尘,往前走了三步,大声的说道。
“啊?臣接旨。”马文英没有等来枷锁,反而等到了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