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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
努尔哈齐见状便笑叹道,
“对,你看,你根本没想好是不是真的要喜欢我。”
孟古哲哲半张着嘴停了一会儿,忽然道,
“我觉得这个问题本身就有问题,发起战争的是你或者是纳林布禄,为何最终感到为难的会是我呢?”
“如果你们两个都重视我的感受,又如何会发动战争,让我左右为难呢?如果你们两个都不重视我的感受,那我为何要为你们感到为难呢?”
努尔哈齐难得地在她面前被动沉默了一会儿,又道,
“因为爱是不对等,必定是有所牺牲的。”
孟古哲哲道,
“可我方才听你评论戚家军之言,觉得你分明是很瞧不起这种因不对等而鼓励人牺牲的感情的。”
努尔哈齐笑了一笑,纠正道,
“你往后长到我这年纪就明白啦,为某种集体牺牲是不值当的,而要是为的是某个人,为某个能让你刻骨铭心的人去牺牲,那滋味却是能教人甘之如饴、趋之若鹜。”
最终生命果然停留在二十九岁的孟古哲哲此时突然领悟了“距离产生神性”的道理。
了不起的人在某些时刻在普通人眼里等同于神只,但若是染上了最世俗的七情六欲,实则也可称一句“不过如此”。
“算啦,努尔哈齐,此等小情小爱,待我长大再与你谈论罢。”
少女也跟着站起身来,她抱起手臂,故作老成地笑道,
“不过从大义上来讲,建州若与叶赫重新交战,我一定站在叶赫这边,叶赫部生我养我,是我心中永远的故乡,我爱叶赫就像爱你,我爱你就像爱叶赫,甚么样的你我都喜欢,甚么样的叶赫我也一样会喜欢。”
努尔哈齐微微笑道,
“所以我说你年纪还小,既不适合去爱人,也不适合为人所爱。”
孟古哲哲又打了个哈欠,满眼都是哈欠盈出来的泪花,她实在是有些困倦,于是不一会儿就被努尔哈齐唤来的仆婢抱走了。
孟古哲哲一走,龚正陆便开口问道,
“淑勒贝勒是不是觉得,有朝一日,建州与叶赫必定会重新交恶?”
努尔哈齐淡笑着反问道,
“建州与叶赫果真交好过吗?既无交好,又哪里来的重新交恶一说?”
龚正陆道,
“只是不知如此情形能持续到几时。”
努尔哈齐往侧旁踱了几步,道,
“先生,我心中有一个猜想,我猜想皇上现下根本腾不出手来彻底料理辽东。”
龚正陆神情一凝,问道,
“贝勒为何会如此以为?”
努尔哈齐回道,
“纳林布禄方才有一项说得很对,大明表面繁荣,实则已是外强中干,你我早就看出皇上猜忌父亲,屡次对建州不满,不愿看到父亲扶持我而制衡女真各部,可皇上却迟迟不对辽东下手,你说这是为甚么?”
“我猜,除了父亲确实劳苦功高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皇上不想看到辽东的局面忽然失去控制,以致朝廷大动干戈,徒耗军饷。”
“皇上希望的是甚么呢?是稳!朝廷现在正缺银钱,日本人又正预谋攻占朝鲜,皇上希望的是在日本人打进朝鲜之前,通过在朝中进行的各项改革筹措到足够的银财,然后再用战争慢慢淘汰掉他不信任的将领。”
“这种方法远比陡然下旨撤换父亲来得更巧妙,因为父亲的麾下有私军家丁,而这私军家丁又非父亲一人所有,倘或皇上向九边私军发难,定会引起强烈反弹,且这家丁之中,又包含不少归降的蒙古人,为求边疆安稳,因此不到万不得已,皇上绝不会裁撤私军。”
“再说,即使裁了私军,卫所制已废,朝廷想要再重新招募士兵,又必得再花费一大笔银子,朝中谁有本事去填这个窟窿呢?若是裁了父亲的私军,辽东女真诸部又忽然失去了控制,那谁又能承担这个责任呢?”
“所以父亲现下虽遭猜忌,但碍于这种种原因,暂时并不会有人轻易去动他,但倘或皇上通过各种方法筹足了军饷财费……”
龚正陆接口道,
“若是朝廷有了钱,那情形就调转过来了,有钱就绝不愁募不到兵,若是皇上手中有了可四处调遣的忠军猛将,那李总兵的地位,顿时就会变得岌岌可危。”
努尔哈齐冷声道,
“说不定都称不上岌岌可危,只要日本人一打进朝鲜,皇上就会以抗倭援朝的名义,立刻差父亲及其麾下家丁去朝鲜送死,倭寇个个如狼似虎,我们可控制不了日本人。”
龚正陆继续道,
“所以即使从李总兵的立场出发,贝勒也必定反对皇上的改革罢?”
努尔哈齐点头道,
“不错,你瞧纳林布禄那副洋洋自得,自以为看透一切的蠢样子,只要父亲还在辽东,或者说,只要父亲的李家军还在辽东,叶赫部就不敢贸然进犯我建州。”
“联姻只是一时之计,若无长久的利害关系,我建州又如何能在大明、朝鲜和蒙古三者之间谋得这样一个稳定发展的和平环境?”
龚正陆想了想,道,
“可是皇上现在下旨卖官,这靠捐纳筹款是最快的一种方法,要说皇上一分钱都收不上来,那也着实言过其实。”
努尔哈齐道,
“捐纳虽快,却并非长久之计,且皇上一边开了捐纳,九边却一面拆借不得军饷,这不知皇上苦心的常人,又哪里不会怨声载道?”
“依我推测,皇上筹这钱,表面上是说为了修陵,实则却还是为了海贸,可这海贸又绝非一朝一夕能有大回报之事,在普通士兵眼中,大明的皇陵与海贸,都不如眼前的一粥一饭来得踏实而珍贵。”
“倘或我们能利用这一种心理,在辽东的守边士兵中稍稍做点文章,必定会引得物议沸腾,到时,原来马政的既得利益者便会在朝中与我们遥相呼应,两面夹击,不怕皇上不去重新考虑改革究竟是否可行。”
龚正陆这时便笑道,
“贝勒方才不还与纳林布禄讥讽百姓的‘大局观’?这海贸与皇陵,一样关乎朝廷的财源,另一样关乎皇室的脸面,难道这两样就不是事关大局了吗?”
努尔哈齐笑道,
“方才我话只说了一半,还没有说完,依我过去与汉人打交道的经验来看,这大局观中所谓的‘大局’,意为只得笼统观之,全不能与任何一个个体相关联,否则就绝算不上‘大局’。”
“就以海贸与皇陵而言,若是总而概之,这两样的确听起来冠冕堂皇,似乎无懈可击,但是只要把其中的获益者和受害者从皇上降到普通百姓身边触手可及的人物,立刻就能引起极大的民愤。”
“比如说海贸,倘或我们直接去反对,当然得不到支持,可若是我们这样对那些普通士兵说,‘你们在这里受着苦楚为朝廷省钱,让朝廷把钱去投资开海,不想最终赚钱的还是那些脑满肥肠的商人和市舶司的小吏,而你们的家人呢?你们的家人只能沦为开凿胶莱河的役丁,或是为了一点微薄的薪水,去海船上冒着风浪之险,九死一生地当水手’。”
“反正朝廷的一项政策总有获益者和受害者,只要我们能时刻站在受害者的角度分析利弊,同时用这种话术把普通百姓都同化成受害者,并将获益者制造成受害者的对立面,我们便一定能获得我们想要的赞同。”
龚正陆听了,不得不感叹道,
“贝勒您对汉人的心理把握得真是太准确了。”
努尔哈齐微笑道,
“这不是汉人的心理,是人性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