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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十六年的范礼安四十九岁,临近知天命的年纪,却仍是精神抖擞,红发茂密,胡须齐整,湖一样的蓝眼睛还透着理想不灭的明光,教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其实客观来说,晚明的传教士也没甚么理由让人反感。
和唯利是图的商人比起来,传教士的目的相对而言还是比较单纯的,其侵略性和晚清那些各怀鬼胎的来华教士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可以说,晚明的传教士几乎个个都是亲华派,而范礼安是比亲华还要更“亲”一些。
历史上的范礼安是首先提出在中国应使用“入乡随俗”布教方式的传教士。
他曾在寄往欧洲的信中说,中国是一个伟大而有价值的民族,中国人尊重学问,而且愿意用明智的方式聆听任何陈述。
据此,他认为,所有派往中国传道的人,都必须学会读、会写、会讲中国语言,熟悉中国文化和风俗习惯。
后来的罗明坚与利玛窦就继承了他的这份宝贵经验,不但奋志汉学,还利用对汉学的精通成功进入了晚明士人的文化圈。
这一回范礼安却没把历史上的风头都让给利玛窦。
他穿了一身晚明士人所惯穿的玉色直裰交领袍服,宽袖皂缘,软巾垂带,显然是特意换过的。
范礼安一见朱翊钧,便按照明朝礼制向皇帝拱手行了揖礼,
“陛下。”
他的官话已经学得十分标准,倘或不看真身,几乎听不出是一个外国人的发音。
朱翊钧看着一个外国人对自己如此毕恭毕敬,心下又是一阵感慨。
他本来就是感慨很多的人,刚穿越来的时候连宦官对自己毕恭毕敬都要感慨一番,这回遇到外国人,感慨自然要更深上一些。
“范卿请起。”
朱翊钧在内心衡量了一会儿,觉得虽然不能马上授外国人官职,但是唤“卿”听上去总是感觉亲切一些,
“范卿一路风尘仆仆,可谓辛苦。”
范礼安直起身,似乎颇有些受宠若惊,
“不敢,不敢。”
范礼安受了东亚文化的熏陶,听见朱翊钧跟他客气他就比朱翊钧还客气,
“不知臣带来的礼物,陛下还喜欢吗?”
朱翊钧扬了扬唇,一反方才于乾清宫中在张诚面前如获至宝的态度,不置可否地反问道,
“却不知这礼物由范卿从何处携来?”
范礼安再次拱手行礼道,
“罗马。”
朱翊钧微微一怔,他记得历史上的范礼安出生于那不勒斯王国阿布鲁齐的吉耶提城。
而万历时期的意大利正处于四分五裂的城邦王国阶段,根本没有像后世意大利人那种“以罗马为国之首都”的观念。
事实上,在十九世纪之前,意大利根本不能算作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整体国家。
“哦?”
朱翊钧问道,
“罗马在何方?”
范礼安直起身,
“罗马乃欧罗巴之中央,乃西洋古时国最盛者,其创建在成周中叶,其混一在西汉之中,分裂在东晋之末,其宗社全墟,在明景之世,祚历二千馀年,可谓自古无其强大悠久者也。”
范礼安的回答如此顺畅,话中内容又极其贴合中国文化,显然是来之前就精心准备好的。
“罗马创业垂统,疆土四辟,几成泰西一统之势,然前五代之末,罗马衰乱,欧罗巴遂散为战国,今日如法兰西、英吉利、佛郎机等之音,皆源于罗马国。”
朱翊钧微微笑道,
“罗马祚历二千年,为我中国历朝无有之象矣。”
“只是此等强国,又缘何衰乱败亡?”
范礼安见皇帝有了兴趣,立刻开始了他的娓娓阐述,
“昔时周朝间,初建罗马城之际,罗马仅若小乡,历二百年,惟农是务,其国最微,与夷蛮等。”
“因罗马民敢作敢为,百攻百胜,如此以他里全地,渐次皆服罗马,邻国闻名,于是国王严正持法,力能奋武,南北东西无不攻服。”
“汉朝年间,其地袤延自各西域,遍服一主而万国景仰,其将军不论何处获胜,即扶良除暴,立律法,所有话音达于西国,是时,普天下变化从风。”
“其后,帝君纵欲妄行,国家危变,三军弄权,随意立主,国衰政弱,于是东方游牧野蛮一齐攻界,罗马古时勇兵挫锐,外夷云集乱击。”
“东晋孝武帝二十二年,罗马分国为两邦,东西各一,又复分国为二王,以治东西二都。”
“其后西都,屡为北狄峨特族所侵,宋元徽三年,峨特围罗马西都,王出降,由是西都遂为罗马所据,惟东都仍称罗马国焉。”
“唐初回教之摩哈默德兴于天方,兼并波斯,其势欲强罗马入回教,而罗马不从,由是波斯回兵,数侵罗马东境,犹太麦西诸部皆陷,峡东地全归回教,仅馀希腊片土。”
“元末,峡东尽归土尔其,数渡海峡侵罗马,吞其旁邑殆尽,至今朝景泰四年,土尔其攻陷君士但丁都城,罗马遂亡。
范礼安絮絮地向皇帝说着一百多年前的往事,语调温和,神情却有些悲伤,
“自罗马西都陷于夷狄之后,罗马国之政治、法度、技艺、文学等,扫荡仅存踪迹。”
“政事、律例、风俗、衣冠、言语、人名、国号,尽变夷俗。”
“其国自归夷主,凡罗马昔时所造之殿庙,所存之古迹,尽皆拆毁,文艺并废,书册焚荡。”
“自后数百年,欧罗巴风俗鄙陋,即显宦缙绅,亦不能读书识字。”
罗马变夷狄,奥斯曼攻入君士坦丁堡;汉明变满清,八旗军越过山海关入北京。
“原来如此。”
朱翊钧道,
“这罗马之一兴一衰,为欧罗巴之二次大变,如此繁荣之地,朕只恨平生不能一见。”
范礼安微笑道,
“陛下若是有心,安坐东方则可见罗马。”
朱翊钧笑问道,
“那朕如何才算是有心?”
范礼安微微一笑,第三次拱手行礼道,
“皈依我主则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