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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内牲口脖下的马铃儿清脆作响,从早上,到晌午,到傍晚天,晴蓝渐染灰青。
几个妇人从溪边归来,怀里抱着清洗过衣裳的木盆,一手牵着自己的财产,声音温柔的如唤亲儿般说那羊。
“儿你不敢乱跑,小心被那营儿里的人捉了你,今晚叫你变个羊羹,嘻嘻!”
她们一起笑了起来,慢慢远去……
营里的炊烟升腾着,大锅菜里的盐味慢慢送出,引了一片吞咽之身。
开饭了,孟万全跑回营打了自己那份给老太太亲端出去,他自己没的吃,就这个碗一口,那个碗一口,混得一圈已然是半饱。
成先生心疼这傻子,就把自己那份细粮的蒸饼给了他,孟万全舍不得吃出去就给了老太太,老太太揣进怀里等七茜儿回来吃……
看老太太魂不守舍,孟万全总是心疼了一天,愧疚了一天,便又回营这个一捏那个烟袋里一捏的给老太太混了半袋烟丝,回来给老太太点了个满锅劝慰她说:“您要乏了,就回吧,我等着呢。”
老太太看看他,便将问了足几十遍的问题,又提了一次:“万全子,你说,他们食时走的现在啥时候了?”
孟万全没有丝毫不耐烦道:“脯时。”
老太太砸吧了一口,喷出一口烟笑笑:“这个时辰了啊,就要回来了。也没啥事儿,就等着吧。那孩子与你不熟,要是回来了,路口有个巴望的惯熟人都没有,该j惶了……”
孟万全点点头,就与她一起看向远处,慢吞吞的问:“真就那么好?”
“好!”老太太确定的点头:“她~说给我养老。”
老太太的语气充满了从此确定的安逸,她只说出来,虚空的云都染了色。
孟万全也高兴,就笑着说:“那好啊,是个孝顺的。”
“恩,好啊……”
老太太眉目都是舒展的,她知道,也确定,自己从此等的人,她必然回来,不缺胳膊不少腿儿的完完整整的会回来。
几匹快马从远处来,马上的人驱着鞭,呼啸着入了营盘,大地都在震动,就在此时,从庄子里远远的就来了乔氏。
乔氏走到祠堂门口,展示一番热汤面,又把背上的喜鹊交付一妇人托管,这才慢慢摇曳着温和的步伐走向大柳树。
等走到近前了,她也不与老太太先说话,就轻笑着对孟万全说:“万全子也在啊。”
她总是对男人有确定的,尤其常年不见女人,脑袋弦子总紧绷的这帮糙汉,他们最不经温柔,仿若只要见了温柔,就能引来这硬汉子的百般怜悯,百依百顺。
那四牛便是如此,扑到她身上便融化,他将自己的身体紧拧在她的骨头里肉里,就连睡觉他也要在自己胸前摸索,如儿子夜里失惊,哇的一声哭泣,又一伸手摸到了母亲那般,他才能有一夜好眠。
那男人夜里常抽泣,她便像哄孩子一般,把他抱在胸前一下一下的安抚说,四郎,四郎,四郎莫怕……四郎,娘在呢……
那男人会轻轻抽泣着唤娘,再入深眠。
有时候乔氏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陈四牛的娘就在隔壁,他却总是在自己的身上找娘?
后来有天她听到老太太一句闲语便刹那明白了。
那天老太太跟旁人说,从前我在家里,也是一等一的柔和人,你回头问问四牛,他跟他哥哥们淘气的时候,我可舍得打他们一巴掌。
是了,是了,四牛的记忆里的娘,是那个在乡间安稳度日的陈吴氏,而不是现在这个经历了战乱,凶神恶煞般的陈吴氏。
从那以后,乔氏便多了心眼,学老太太做饭的滋味,学老太太做家务的姿态……现在,陈四牛离不开她了。
今日,她依旧温柔慈爱的呼唤孟万全……没有兵营里的汉子能抵挡住这个。
……
到有几只蟋蟀在远处的草丛里唱的着实欢悦。
孟万全从前见乔氏倒也真羞涩,却也尊重,更因老太太的“虐待”多次暗暗贴补。
可今日不同以往,乔氏温柔出来,孟万全却如被苍天大地禁了声般的头都没有回,就那般把乔氏晾了起来。
乔氏站的尴尬,心里的盘算也乱了步伐,站片刻,她就无奈的又笑了起来,对老太太道:“这是怎么了啊?老太太,您快来看,我给你做了细面条汤呢,您看这里,家里剩下的那点子香油,我可都给您点上了,您尝尝?尝尝有没有滋味儿。”
老太太闻言,这才扭脸看她一眼,没说话,可面汤却接过去放置在一边了……
这粮食本就有她的,她凭啥不吃。
乔氏看看那碗面汤,再看看孟万全,又想想身后那些远望的妇人,心里暗恨,她便取了衣襟下洗的发白手帕,先是擦擦没有的汗,依旧笑的轻快。
笑了几声没人应,她便说:“哎呀,都这时候了,万全子都吃了吧?要是没吃我那份还没动呢,火上煨着,要不?我给你端过来?”
孟万全不吭气,也不敢吭气。
乔氏又给自己找台阶,便看着远处说:“哎呀,这都什么时候了,赶紧让老太太吃点热的,老太太不吃,你这干孙儿也不劝着……这茜儿也是不懂事的……不是我说呢,老太太您可真放心,她可见过什么世面,小小年纪懵懵懂懂的,一不小心被人骗了就不好说了,那可是一帮子光棍军汉,咱可是还没成礼……”
老太太从前每天跟乔氏都要争斗,她骂她打她,可是暗地吃的是阴亏,她个直来直去的老婆子弄不过县里商家的姑娘,每次都是有苦难言,就越发想了办法刻薄,只要人多乔氏敢装,她就趁着人多打她。
老太太有件事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乔氏也打她,下死手拧,总趁着没人的时候拧她腋下肉,□□大腿边的肉,她这么大岁数了,也不能出去脱了衣裳裤子给人看。
这世道就是这么怪,没人性,没规矩,神不看鬼不粘,长辈不是长辈,人也不是个人。
老太太知道自己,她就是虚张声势,勉强能护住自己的东西,可她老了啊,每天早上一身疼爬不起来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总有一天就会扑通栽倒,从此落到乔氏的手里。
如此老太太心里就一直有个想法,若有那么一天她倒了,她就想法子结果自己,一天罪半日耻她都不受。
可现在不一样了,自打昨日茜儿那孩子来了,她知道自己有人管了,便不再预备跟乔氏争斗,她现在跟乔氏多说一个字她都觉着恶心。
她再不愿看到那张水灵灵的菩萨面假象,看她薄唇吐着信子,一日一日将自己吞噬了。
如今安全了,老太太才认真的想从前不敢触及的那件事,她其实竟是怕她的吧……是怕的。
可再怕,如今也不能让她往茜儿身上泼粪啊。没有多想,老太太一碗热面汤对着乔氏那张脸就去了。
乔氏一声惊叫,她可算了如了意,老太太又当着人打她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老太太会败了她最爱惜的粮食来毁她。
双目模糊,脸上热辣,乔氏哭的前所未有的丑陋,心情更是前所未有的暴躁。
今天夜里,无论如何她也要出了这口气。
那边祠堂门口的喜鹊与乔氏粘心连肉,远远的她就听到母亲在哭,闻声便立时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
郭杨氏,于万氏,高氏等听到便一起小跑过来。
到近前,她们先看看老太太再看看无比凄惨的乔氏,忍无可忍郭杨氏便对老太太指责起来:
“老太太!您也这么大岁数了,兰香哪儿做的不好,您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她第二天还不是抹了眼泪照样给你端吃端喝,桨洗缝补,您这次~就过分了!这滚热的东西你,你怎么能往脸上泼?”
桨洗缝补?
老太太脑袋里立刻浮现出大清早出门,一盆添了土渣的衣裳堵在门口绊她满面花的时候,她说出去这世上竟没有一个人信!
没人信,咋办呢?对!对!现在与从前不一样了。
老太太没有给自己辩解,她就环视一圈,总算把一圈妇人都看的熄了声,她这才对孟万全说:“万全子。”
孟万全应声赶紧过去。
老太太捂捂心口强笑着对他说:“你那弟妹,才将将十五,她人小没经历什么事儿,我,阿奶今儿不求你说别的,就求你给个公道,你给么?”
乔氏哭声忽停一下,猛的嚎啕着就要往村里跑,老太太对她的手段太熟,先一步就拦住她,抓着她的胳膊道:“你别跑!今儿我跟满天神灵指咒,你敢跑,我立时碰死在这!!”
孟万全惊吓道:“阿奶您说什么?”
老太太看他笑:“我说真话,她敢跑就是逼我死,她不想我活着我就如了她的意。”
多大年纪的人了,说这样决烈的话,这群人一下子就被唬住了。
边上有那妇人便赶紧过来劝和:“老太太可不敢这样说,你这样乔氏便没了活路了。”
老太太瞥了一眼,见是于万氏,便笑了:“没事儿,今儿她跑了,我死她也活不成,路不路的反正都绝了。我就让万全子说句公道,怎么就不成?非要放她跑了逼我上绝路不成?”
“听!听!怎么敢不听……”她们纷纷说到。
孟万全看看乔氏,今天老太太告状成功,他思来想去,联系才将乔氏的话便更彻底把人看清了。
可他到底是个诚恳君子,又涉及着七茜儿的名声,便不复述只对这群婶子们道:“乔氏的的确确说话恶毒,坏人名声,她该受罚,老太太泼她,已经是轻的了。”
那是逼人上绝路的话呢。
孟万全因着老太太的面子,加之自己也有善心,他对跟随的这些家眷一直是竭尽全力照顾,现下他说乔氏错了,大家便信。
郭杨氏扶着乔氏的手缓缓松开,她看着孟万全说:“竟是这样!这又是从何说起,怎得就恶毒起来了?”
乔氏孤单柔弱一个人,到底为什么她要说坏人名声的话?恶毒?乔氏可受不起这样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