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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学章立马以最快速度给省上交了一份“阳城市物资交流会”的申请,之所以市级交流会办在阳城,是因为大河口有火车站,方便省里和其他地市的单位和个人来参加。最重要的,到底是利国利民的物资交流会还是小农民资本投机倒把,关键在于形容。

怎么形容,怎么打报告,黄老爷子就是吃这碗饭的!

他背着手,一边踱步,一边口述。顾家书房又大又明亮,又在最高的三楼,视野极好,视线所及之处全是青山绿野,绿意黯然。

幺妹这个真正的小笔杆子就“唰唰唰”的写,遇到有语意不通的地方,自个儿估摸着改改。

“外公帮我看看,这样行不?”

老爷子接过信签纸,愣了,这密密麻麻漂亮的簪花小楷,比机器打印的还好看!

嘿嘿,幺妹等的就是外公这个表情,她双手叉腰,“外公我的字怎么样?是我师傅教的哟。”

“你师傅?”

“对呀,毛皮毛大师哟!”

别说,老爷子还真听过这名字,他在狱中读书看报练书法,经常能看见毛大师的字,说心神向往也不为过,没想到外孙女居然是他的亲传弟子!

“我妈妈带我去拜师的哟,那年我才上一年级,我们在老花鸟市场……”巴拉巴拉,只要她想说,她能说三天。

老爷子听得哈哈大笑,这就叫缘分啊!他外孙女咋这么牛气呢?啥事都能让她办成……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阴差阳错,误打误撞上的。

他认认真真的把申请书看了两遍,多年当领导的习惯,又给改了几个小细节,幺妹誊抄几份新的,让爸爸快送省委去。

朝里有人好办事,别的地市打的报告,最快的怎么也要十天半月才能得到回复,可顾学章的,郝书记是知道的,自家儿子最崇拜的“顾哥”,他以前就关注过,是儿子交的朋友里难得的正派人物,而他这副省长分管的就是物资供应这一块。

他的报告刚打上去,他就收到了,单独挑出来看,认真研究,叫来省委班子开会,这跟他上次的建议信倒是正好前后呼应。当天晚上,省委办公厅的电话就连夜打到阳城市物资局来,同意办,而且要好好办!

得到省委指示后,这事就不是某个人或者某几个人能独挑大梁的,整个阳城市所有部门联动起来,全听顾学章一人指挥,忙得愈发脚不沾地,要不是想老婆和孩子,他干脆就在办公室席地而睡。

幺妹就跟着外公去火车站附近看场地,身后肯定少不了春芽和小彩鱼这两条小尾巴,她和小彩鱼舔着冰棍儿,趿着拖鞋,身上只穿一件小褂褂,一条到膝盖的短裤,要是不看脸和头发,就是两个男娃娃。

至于春芽嘛,虽然她也不想长大,可自然的规律已经在她胸前开出两朵小荷花,虚岁十五的她已经有大姑娘模样了。

幺妹除了身高像大人,其他言行举止还是个孩子,舔着冰棍儿指着一处矮矮的红砖房说:“外公,火车出站口在这儿,咱们把交流会办哪儿呀?”

老爷子环顾四周,他已经来过无数次,闭着眼睛脑海里自然浮现的都是附近地理环境,哪儿有道沟,哪儿有个坡,他一清二楚。

“火车站出口人流量大,但位置有限,稍有不慎会造成拥堵踩踏,办大型集会安全是第一位的,但凡出了点安全事故,这场会就完了。”而主办人则脱不了干系,问责,撤职查办都是轻的。

幺妹又舔了一口甜甜的水蜜桃味冰棍儿,“难怪爸爸单位都推爸爸来办。”

老爷子点点头,“但办好了就是件好事。”他伸手指指火车站两侧,“需把左右开拓出来。”

“会有那么多人来吗外公?”

“看着吧。”

顾学章给市里所有单位厂矿发了邀请函,规定一个回复时间,如果到期不回复则视为不参加,因为听岳父的,把场地设得太大,怕到时候去的商家太少,他又不放心的往省里也送去几百个闺女亲手写的邀请函……能来几个凑凑人数也好。

甚至,为了凑人数,他还给大河口公社分配了任务,让各生产队动员当地社员积极参加交流会,家里有吃的喝的用的都带出来,说不定能创点额外的收入呢?

大不了,没大单位来,那就办成农村庙会呗!

只要有本地农民的基本盘在,他就不会灰心。

这是他做的最坏的打算。然而,在等待“回信”的半个月里,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和雪花似的回信飞到物资局来,把门卫室塞得下脚的地方都没了,局里专门安排一个部门负责回信统计,七八号人统计了一天一夜,得出长长一串名单不说,还多出二百多个,都是没有收到邀请函,但是自个儿从别的渠道听说后专门写信来表示想要参加的。

顾学章:“!!”

幺妹:“!!”

只有老爷子,笑哈哈的看着他们:我就说吧,哪怕不算上当地农民,场地也肯定不够,赶紧的,开荒去!

幸好火车站两侧是荒山,市里出动两台推土机,“轰隆隆”几天,荒地开出来不说,就连两公里外的小山包也被推平,开出一条长约两公里,宽约六米的交流“通道”……而一开始,打死顾学章他也压根不敢想!原本计划的五百米的摊位都不一定能摆满!

因为收到的回信太多了,大家统计出来至少有一千八百家企业单位和个人愿意来,他们只能按照回信先后顺序排号,按照数字编号,在“交流带”上用石膏画出位置来。

全部分隔成宽二米,深二米的小方格,一面能摆一千个摊位,双面对侧正好是两千个,还有一百多个剩余,则为计划外多出来的农民们预留。

当然,顾学章深知岳父的意思,公开场合从来不说“摊位”,而是“展位”,一口咬定这是一场物资交流展示会,展示新中国新时代物质文明的窗口!

你听听你听听,这话哪个字有错?哪个字犯法了?

张爱国和杨发财挑了半天,愣是没挑出一个错来!他们自个儿不想去,更不想让社员们参与,幸灾乐祸的想,最好是让他门可罗雀,摊位剩他个七七八八,他们正好告他一嘴巴——浪费国家公共资源!

然而,群众们热气腾腾的想要把自家东西换成钱的心情是他们能挡住的吗?哪怕没东西可卖,这么多大商家大单位,大家手里捏着几块钱,就不想去逛逛?

要知道,农民们已经十一年没有赶过集了呀!十一年是啥概念?很多小孩子,从出生就在听爷爷奶奶讲曾经赶集的盛况,听到上二三年级了,依然没见过集市的模样!

划展位的消息方传回牛屎沟,整个生产队就沸腾了!大家奔走相告,家家户户激动不已,就像去年听说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那一天,恨不得放串鞭炮庆祝一下嘞!

幺妹就跟着外公当小监工,每天背着手上施工地转悠,看着碍眼的土包包被夷为平地,压路机“哐当哐当”开上去,一条崭新的大路就成型了。因为时间紧,任务重,也来不及打水泥地啥的,泥土地压紧实些,将就将就。

跟她们不一样,高玉强和李家沟的孩子可没见过推土机和压路机,跟一群猴子似的上蹿下跳,恨不得跳上推土机去试试,给人师傅逗得不行。

虽然大部分工作是机械化操作,可工人还是少不了。于是,杨丽芝的周扒皮姐姐,居然无师自通的带张小桌板来工地上,兜售她的汽水香烟和瓜子儿。

尤其纸烟,那可是工人们的最爱!休息时候出来买一根,找个树荫底下坐着,过足了烟瘾干活力气也更足了!

杨美芝卖香烟,第二天,立马有人来卖茶饭。三角钱一碗面条,两角钱一个包了油条的糯米饭团,甚至还有人卖金黄焦香的萝卜糕!这可是当年崔家“投机倒把”的绝活啊!

幺妹买了几个,带回去给家里大人尝尝,他们的绝活被人学去了,还挣了不老少钱嘞!以她肉眼估计,不止工人买,其他路过的看热闹的也买了不少。

刘惠“呸”一口,忽然觉着萝卜糕不香了,“没咱们家做的好吃。”

“就是,一股生萝卜味儿,油不够,咱们当年那可是一面吃一面往下滴香油嘞!”

其实,幺妹觉着都好吃,伯娘们估计是吃出酸味来了。她偷偷笑起来,“咱们家现在做的是大生意,不在意这三瓜俩枣的小钱,还是赶紧办正事吧。”

是的,正事儿。今儿的股东大会议题是——给皮革厂取个名字。

因为报名报得早,物资交流会的时候他们分到了一个非常不错的位置,到时候肯定要把人造革皮包打出去。可问题是没名字,当地人都知道,只要一说大河口皮革厂就知道是他们家,可外地人,尤其是省会来的,人不知道他们呀!

“我看不如就叫市三纺皮革厂,借着挂靠的名头,狐假虎威一把。”崔建军建议道,毕竟市三纺现在可是全省有名的大单位,他们也算背靠大树好乘凉。

可顾学章不同意,“不行,咱们还是要学会独立行走。”不能专想抱大腿。

况且,胡雪峰的为人,他信不过,鬼知道他会不会借机倒打一耙?毕竟,你挂了人家牌子,明面上人家对你怎么着都情有可原。

那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既然是要做大,那就必须独立自主。

破例被邀请参加股东会的黄老爷子,看得连连点头,做一个自主品牌,虽然累些,难些,却是自己一手打造出来的,走出去也是带着自己的烙印。

“那要不叫崔顾皮革厂?”王二妹话刚出口就后悔了,这不是明摆着把黄永贵老爷子给撇下了吗?核心技术还是人家带来的呢!

幸好,黄永贵不争这些,他有了养老金,大侄子病好了,侄孙子有了工作,这一切都是小姑娘崔绿真带来的,他不会为了个虚名去跟崔绿真的家人争,要他说最好是叫崔绿真皮革厂。

崔绿真:“……”我不想,我不要。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出谋划策,帮着想了十几个名字,最终还是幺妹提议的“大河皮革厂”得票数最高,高端,大气!

这么大气的名字肯定要做成牌匾,挂在厂子门口。当天下午,黄宝能就去市里订做牌匾,木头漆上厚厚的白油漆,再用黑油漆写字,字还是崔绿真题的。第二天送来,众人就搭上梯子将散发着油漆香气的牌匾挂上去。

被修整一新的农家小院,院墙垒得高高的,墙头上再插上尖利的防盗玻璃,以前那用脚都能踢开的木门换成了宽敞的铁大门,双面打开能有四米多宽,足以容纳大黄发开进去。门头上就是大大的“大河皮革厂”牌匾,别说走近,就是站在村口,公共汽车站都能看见。

这就是活脱脱,响当当的招牌啊!

而幺妹,还有另一个主意,“黄爷爷,咱们能不能在自己家的包包上做个标记?”

“什么标记?”两个老人异口同声的问。

黄永贵和黄外公还挺投缘,两个人整根小纸烟,坐在大门口的桃树下抽着,里头有大批量皮革材料和成品,严禁烟火。

“田叔叔的药厂,每生产一种药,都会在包装盒上贴‘北京中药厂’的名字,买药的人就知道买了什么厂出品的药呀。”

“你的意思是,咱们也在包上贴一个‘大河皮革厂’?”

幺妹点头,又摇头,“不贴标签,咱们直接把标签做在包上,让它怎么也掉不下去。”

两个老人都懵了,不是贴,那是怎么做呢?

幺妹指指“哐当哐当”响个不停的压延机。

两个老人还是不明白,这可把小地精急坏了,外公和黄爷爷咋这么笨呀,“咱们压一个上去,就像印泥盖章一样。”

黄永贵这才恍然大悟,摸着下巴想了会儿,“是啊,有现成的机器可以压印,可五个字是不是太多了?破坏皮包的整体美观性?”

“那咱们就压一个标志呗。”她藏在背后的手终于露出来,捏着一张白纸。

原来是一只胖乎乎的憨态可掬的大象,长长的鼻子卷出一个“6”来。可要说大象吧,它又是简笔画,没有那么复杂的细节,仔细一看几乎像是一笔连出来的!

黄外公看了看,“这是连笔画吧?谁画的?”

幺妹冲不远处招手,“菲菲你快来嘛,我外公说你画得超棒哟!”

胡菲躲在树后,不敢过来。是的,她怕。

听爸爸说,这位黄外公是大官儿,可惜却是大贪官,差点被枪毙的那种,虽然好朋友几次邀约她上门玩儿,可她因为害怕都不敢来。

在这年代的孩子心里,劳改犯啊,差点儿就被枪毙的劳改犯呀,那得是多么穷凶极恶面目可憎,身上都流坏水儿了吧?这是刘珍的原话,吓唬胡峥,不许他上顾家玩儿。

谁知,胡峥没被吓到,高玉强和王玉明一来,他就屁颠屁颠跑来当跟屁虫,却把姐姐胡菲给吓住了。

幺妹跑过来,抱着她的手臂,将她拖过去,小声道:“这是我外公,你不用怕。”

她知道,外公是大贪官的事儿不知道被谁传了出去,现在不止苏家沟的人怕他,就是家里几个伯娘也不敢开玩笑了,总觉着一言不合外公就会打人似的。

可外公是非常冷静儒雅的老年人,才不会打人呢!虽然,她也觉着贪官不是好东西,但外公已经把所有赃款一分不剩退还国家,听说当年组织审查他的时候,他一点儿也没对抗,平时也没腐蚀周围的下手同事,而且也做了十多年牢,他现在已经改过自新了……是不是该给他一个机会呢?

小地精是超级正直的地精,她眼里揉不得沙子,但她愿意给外公这个机会,第一步,肯定是让好朋友也接受他。

别看黄外公现在风烛残年,年轻时候可是画得一手好水墨,对绘画书法都有一定研究。他仿佛没看见菲菲的害怕,轻声问了几句她怎么画出来的,能不能给画小一些,最好是一分钱硬币那么大。

毕竟是好朋友天天挂在嘴边的“外公”,菲菲尽量克服内心的害怕,拿笔给他们画了一次看,大家又找来实物皮包,把硬币大的小象贴上去,觉着大小正合适。

而且,为了醒目,就贴在包包正前方,谁都能看见,他们大河皮革厂的名声就能传出去啦!

现在,但凡是幺妹提出的意见,股东大会就没有通不过的,说干就干,当天下午,黄永贵联系模具厂,订做一个印有简笔大象的压印模具,打版完成后直接压印上,凹凸有致的大象就出来啦!

当然,门头上的牌匾也就必须重新加工,再加一个大象标志上去。物资交流会十天后就要开始了,虽然会持续一个星期,可大家都想第一天就把大河牌打出去,所有工作必须在十天之内完成,按照幺妹的计算,他们这次至少要准备三百只皮包,如果有“交流会”上直接看中的,当场成交。

于是,整个大河皮革厂的机器再次疯狂的运转起来,开始破天荒的实行起“三班倒”来,加班还有加班工资,工人们都抢着加班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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