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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石渠阁。
李素和钟繇边走边聊进屋时,刘备居然已经在那儿了,对面还给荀攸、刘巴赐了座,已经在那儿聊上了。
毕竟刘备现在还只是诸侯王,处理国政不用上朝,遇到机密大事也就喊几个专业对口的心腹幕僚商议一下。
看到李素,刘备还随和地站起身,指着他开玩笑:“伯雅,你这半年,把公达他们丢在长安,案牍劳形。要不是这次提前把这个‘租庸调输法刍议’先寄回来,着实是言之有物,我们都要怀疑你是懒政怠政了。”
李素也不跟刘备辩解,笑着顺着刘备的话往下接:“我能四处云游、懒政怠政,一是查漏补缺,二来也是天下太平么,我有这个机会懒怠。若是危急存亡之秋,怕是想怠而不可得啊。”
还别说,这番应对是非常得体的,暗中还传递了一个潜意识:
我李素在大王麾下已经够位高权重、言听计从了。我休假出去考虑点大战略,那也是给其他人表现机会,如果这半年里有其他日常突发工作,别人处理得好,那不就捞到曝光率了么。
这也说明李素不揽权不专权。
往远了说,当年汉武帝的时候,《魏其武安侯列传》里就写得明明白白:
魏其侯(窦婴)攻击武安侯(田蚡)“贪懒怠惰”。武安侯的反击就是:我享乐怠惰是因为天下太平啊。哪像你,明明天下那么太平,还天天“未雨绸缪”,甚至连“陛下要是有个万一,朝廷该如何应对”这种紧急预案都想好了。
往近了说,后世任正非之类的大老板,也都很少自己处理日常事务,都是在那儿闭关读书或者四处视察只看不做,观察个一年半载憋个大招,这叫有境界。
刘备也是跟李素开玩笑,不多掰扯,很快进入正题:“你这个租庸调改租庸调输的好处,孤与众卿也大致看明白了。
不过,你不能报喜不报忧啊。这一个多月来,多次会商,咱还是总结了好几点实施租庸调输改革的风险,伯雅你既然回来了,正好集中解释一下。若是果然可行,正好立刻颁行北地郡、银川郡和河东郡,说不定还能赶上翼德和伯起反击河套之战呢。”
李素也收齐了玩笑的表情,正经地拱手:“那是自然,请大王与诸位同侪疑无不问,我自当知无不言。”
刘备回到自己的案头,给了荀攸刘巴等人一个手势,然后荀攸就第一个开口了。
李素看到荀攸先说,还微微有些诧异,因为他觉得刘巴职务更对口,是大司农,而且当初就是刘巴跟李素一起推行的租庸调法改革。
现在要在“租庸调”后面加个字变成“租庸调输”,为什么不让刘巴来评估呢?他应该是对利弊最了解的。
不过,仅仅一瞬间后,李素就大致猜到了刘备的用意:刘巴估计最后又要扮演对外拉仇恨,拉走变法前既得利益阶层仇恨值的活儿了。所以,不能让刘巴扮演“力谏阻挠”的角色,反而应该是修补匠,哪怕刘巴看出弊端,也要借别人的口说。
如此说来,荀攸钟繇就是今天的反方,刘巴跟李素一起是正方。而且李素是正方一辩负责立论,刘巴是那个演查漏补缺总结陈词的。
毕竟辩论赛赢下来之后,对结果不满的吃瓜群众,仇恨一般都集结在胜方总结陈词那人身上。
只听荀攸指出:“我们商议之后,觉得朝廷把运费也做个标准价计入税赋徭役,最大的风险就在于给了地方官员贪墨舞弊的空间,会导致朝廷可以调度到的粮食变少。”
李素诚恳地引导:“为何会这么觉得?能举个例子么。”
钟繇轻咳了一声,接过话题:“这么说吧,比如就按伯雅你草议的指导价算,平原陆运一石一里一个钱运费。可是,地方上各郡县有多少存粮、每处仓库与朝廷发出调度令的终点目的地有多少距离,都是不确定的,地方上也有做假账的空间。
我们拿个地广人稀的郡举例。比如武威郡有七个县仓,现在为了打仗要把粮食运到银川郡。武威郡离银川郡最近的仓,可能只有八百里,其中有六百里还是可以走黄河、浪水水路的,运价低廉。
但武威郡本身地方广大,占地东西三百余里,可能最偏的那个郡距离银川郡一千一百里,而且是六百里水路五百里陆路——如此一来,武都最偏远的那个县到银川郡的运费指导价,已经是最近那个县到银川郡运费的接近两倍了。
此法实施之后,地方上肯定会每年设法舞弊,大致推测朝廷将来如果要调度地方粮食,会主要往那个方向调拨。那么,他们实际上征租庸调的时候,有预谋的在距离近的县多收沉重的粮食、少收绢帛少征徭役,而在离运输目的地远的县少征粮食多征钱帛棉布。
实际上给朝廷上报的账目,却是各县均等征收钱帛粮食,甚至故意做账成‘偏远县丰收,多收粮食。临近县歉收,少收粮食’。如此一来,到朝廷远程征发粮草时,他们就能名义上从远县发运、实际上从近县发运、但报账按远县发运报,对朝廷虚报运费、少给粮食。这个口子开了,欺上瞒下的祸害怕是屡禁不绝啊!”
李素听完,也是摸了摸自己唏嘘的胡渣子。
荀攸钟繇,智力果然都不低,尤其钟繇擅长民政内政,对于民间官员会如何设法钻空子营私舞弊,换位思考得非常彻底。
给了他们一个多月时间差琢磨其中利弊,都已经把“如果我是太守,我怎么作弊揩油”想的清清楚楚了。
这也是不可能完全避免的,毕竟除非是直接进步到大数据时代,否则这种在损耗上占便宜的事儿,哪怕是到了20世纪都杜绝不了。
李素唏嘘笑道:“所以,你们觉得还是原先那种‘朝廷征发只问结果、不问你执行过程中具体困难’的一刀切做法更好?”
荀攸:“至少这样的做法,不用听下面各郡县解释扯皮,只要结果。能把事儿办成,才是能吏。往年朝廷征发的徭役、运粮,哪次没有困难?不都是要地方官员自己想方设法克服的么?”
李素:“但正是因为不听解释、要求克服,传统的统治方式只能统治到那么远!为什么桓灵之时朝中公卿劝说陛下放弃凉州、甚至放弃关中?就是因为山险偏远之地,税收粮食都已经运不到中枢了!或者如果非要地方官足额运到、不听解释,地方上承受不了这个损耗就造反了!
所以朝中公卿才觉得天下只要有河南河北平原之地就够了,反正那些地方交通便利,征收了税粮之后让百姓们再和稀泥花点力气运到雒阳,百姓也勉强受得了这种压榨,不会造反。要不就直接退到先秦时候的分封制——
为什么周天子要分封诸侯?还不是因为离王都远的地方的日常财物,连百分之一都运不到王都。周天子直辖了也是白辖,还不如送给诸侯呢,那样至少各地的粮食只要就近运到诸侯的国都就行,没有义务运到两京。诸侯只要进贡一点价值密度大、不怕千里运输的奇珍异宝给周天子就好了。
历史早已证明,交通技术与制度的便利程度,决定了国家直接统治的广阔程度。所以,对边郡边州的物资期待少一点、哪怕给他们操作的空间,也好过按照旧法和稀泥混下去。‘运粮失期当斩’固然能严正军法、加强战时调度的潜力,但一个不慎,就会逼出陈胜吴广。”
失期不斩,最多逼出一个苟安,虽然也很恶心,但破坏力确实不如陈胜吴广大。
李素最后一句话,让刘备都一改之前随和旁听的姿态,忽然神色正肃了一下,不自觉地点头低语:
“确实不能因小失大,孤原先还没想过,这大汉朝为何扩张到如今这个疆域后,往边地再多拓展一点点,都是得不偿失、或变乱四起,大汉军事如此强盛,却岌岌可危。按伯雅的思路,倒是因为如今的征收制度,对偏远地区的统治收益,已经降到倒贴赔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