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三章 十年(八)(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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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风打着卷儿,从阴暗的小巷中吹过,凭空带起几分叫人不寒而栗的阴冷气息。

漆黑的天色下,巷子外年久失修的路灯,又开始不规律地一闪一烁,也不知道是哪里短路了,还是某个零件老化,或者又干脆,根本就是供电不足。

原本就功率不足的路灯,让四周的光线不断地在幽暗和漆黑之间来回转换,每每在某个不足半秒的闪烁间隔中,巷子里就好像有人影闪过,给本就让人感觉不安的环境,更添几分阴森。在那仿若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的路灯斜后方的墙壁上,房子的门牌,在不断闪烁的光线中被照亮。

门牌上写着,天京市第八区凯旋大道56号。

希伯历3052年2月,世界失去耿江岳的第九个年头初春,天京市的状况,比去年又更糟糕了一些。任谁也无法想到,曾经全球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居然会呈现出今天这么一副犹如末日的景象。城市中到处弥漫着刺鼻的气味,街角到处可见风干的人类粪便和尿渍,各种毫无回收价值的垃圾,被风吹得满地飘荡。街头上除了极少数戴着面罩的巡逻人员,几乎再也看不到别的身影。

足足八年多没开过防护罩,没换过气的天京市,普通人连吸一口新鲜空气都成了奢望。而最可恶的是,第一区还将自己团团包裹起来,将他们内部的废气,通过管道排放进其他八个区域内。外八区内的超级大楼通风系统,因为常年运转,负荷太大,大多数已经损坏得很厉害。

住在那些没了排风系统的封闭大楼里的人,就跟住在垃圾堆里一样,整天浑身臭嗖嗖的。

不少在这种环境下出生的孩子,甚至不到两岁大就染上肺病。大多数得病后都撑不了多久,极少数能挺过来的,也都会留下治不好的后遗症。

天京市的人口连续多年大量死亡,显然并没有让活下来的人,生活质量变得更好。

哪怕城市内的生活物资总产出量并没有减少,可九年前灾难刚开始的时候分到普通人手里的东西有多少,现在依然也就还是那么丁点。人们依然吃不饱饭,身上的病还越来越多。

从两年前开始,因为疾病的关系,第一区里的富人开始进一步隔绝第一区和外八区的来往,以往那些卖身为奴的人,大多数被安排在了第一区周边的隔离带里,隔离时间足够后,才会被允许进入第一区为富人服务。而那些住在较为边缘地带的人,眼下就算想卖身为奴,也没那个机会了。

因为富人们根本不收。

不但富人们不收,就连新贝隆城和新猎鹰城的那些老嫖客们,也都开始看这些人如同瘟疫和病毒一般,纷纷避之不及。整个天京市的外八区,就像一块被世界遗弃的地方,足足1.8亿人,生活得毫无人类应有的体面可言。全世界,只剩下海狮城草药堂,还依然咬着牙,约莫有千把号人,长期驻守在天京市的第九区里,尽可能地帮忙解决一些问题。

但天京市的整体状况,还是每况愈下。

新海狮城那边,显然不是没有做过努力,可最后都因为各种原因,没办法持续提供帮助,甚至到后来反倒要遭受天京市底层居民的辱骂。

这种情况,最开始是发生在三年前,也就是3049年。

当时南极新海狮城据点,刚刚恢复了建造超级大楼的能力,但每年最多只能建造一幢楼,因为他们从雨林大陆运输原料的能力最多只能到这一步。可即便这样,刚恢复基建能力的新海狮城,还是迫不及待地就向全世界公布了这个消息,希望各地有意愿前来新海狮城生活的人踊跃报名。于是这消息一出来,天京市第九区自然首当其冲就炸了窝。

无数的人涌向草药堂的驻地,疯了一样提交移民申请。

但一幢超级大楼区区六万个名额,显然不够数以亿计的天京市市民分的。别说整个天京市,就是单独一个第九区,当时的人口也有两千多万。但在巨大生存压力的逼迫下,这些市民依然谁都不肯放弃马上逃离天京市的机会。为了获得移民的名额,所有人全都使出了浑身解数。解裤腰带强行跟草药堂的年轻人上床,几乎都快变成正常流程,最狠的是,不少人甚至开始有预谋地残杀身边的人,只为自己能获得更大的中签希望。短短两个月,天京市外八区的凶杀案就高达三十多万起,被杀害的大多是行动不便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社会矛盾激化到几乎无法收场的地步。

直到新海狮城方面紧急颁布了摇号细则,先将移民范围缩小到仅为天京市第九区,又把第九区划分成若干个区块,平均分配名额。可饶是如此,天京市也没有马上就宁静下来。

一段时间内,第九区的许多空置房,成了全世界的香饽饽,不少人为了获得天京市第九区的居住权,甚至愿意将自己的老婆孩子送给别人,人性逐渐泯灭到了极点。还有些人,干脆就暗中潜入杀害房子原先的主人,鸠占鹊巢。当然,最终这些乱搞的人,一个都没能通过海狮城的筛选。

只是也正因为这样,新海狮城的移民工作,只做了一次,就宣布不再继续了。

3049年,只有58623名天京市第九区的居民,最终幸运地进入了南极。整个过程中,天京市直接损失人口超过三百万,而天京市政府,则对这个情况一直不闻不问。直到海狮城即将把这五万多人转移走的前夜,才以海狮城的移民工作引发暴乱为借口,狠狠敲了海狮城两万吨食品和药品。但海狮城又不能不给,亏得一塌糊涂。

自那之后,草药堂在天京市第九区的口碑急转直下。成千上万没能上岸的人们,都将自己越发糟糕的生活,归咎于草药堂的多管闲事。但即便这如此,栗子他们还不肯就这么算了。

半年后又开始小规模为第九区的人提供额外的食物,最初当然效果不错,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当消息走漏出去,又开始有人不顾一切地挤进第九区,至于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第九区再次因为海狮城的善心,成为人间地狱。

亲自来到这里的栗子,目睹了城内为了一口饱饭就能泯灭人性的惨状后,终于叫停了对天京市的援助。海狮城大量的草药堂人员被带回接受审查、处罚和再教育,只留下两支医疗队伍,总算没有再遭到医疗挤兑。因为这支队伍,只收治10岁以下的病人。

……

呜哇呜哇呜哇……

天京市第八区安静的凯旋大道上,突然由远处传来救护车的急促的响声。车子飞快开到凯旋大道56号楼门前,门前不正经的路灯,一下子停止了闪烁,彻底熄灭。

一片黑暗中,救护车的车门拉开,胡广琛从车上一跃而下,身后还跟着个大佬。肩上扛着上将军衔的篮子,踩着干干净净的长筒靴从车里走出来,环视四周,眉头微皱。

好多年没出门,没想到天京市,居然会沦落到今天这个样子。

“你们别出来,这一带不安全。”胡广深语气很急地对两个留守在外面的草药堂年轻人说道,然后拉上车门,就急匆匆转头朝大楼径直走去,“蓝总理,上去吧。”

已经是海狮城市政厅副总理的篮子,沉声嗯了一声。

这一趟,他和胡广琛既是来救人的,也是来带孩子走的。根据草药堂成员的情报,这幢大楼里有个小朋友,在没怎么正经上学的情况下,八岁就能做十三岁的题,不是天才也说不过去。正巧赶上小朋友生病,篮子就打算趁带孩子回第九区治疗的机会,干脆直接把他领回海狮城。

孩子还有个母亲,也可以一起带走。

两个人脚步匆匆,走上大楼前高高的台阶。

大楼巨大的正门紧闭着,只留下一个只供一个人出入的小门。

守门的是海狮城市政厅的人,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穿着厚厚的防护服,戴着帽子和口罩。胡广琛和篮子出示了各自的证件后,守卫马上放行,并头头往篮子手里递了张纸条。篮子转头看看胡广琛,胡广琛却什么都不说,拉着他继续往里走,说道:“蓝总理,就在二楼,很近的。”

“等等我……一起的。”两个人身后,一个身影忽然从后面跟了进来,快步走到篮子身边。篮子转头一看,先是明显一怔,那人又立马拍了下他的肩膀,扭头就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胡广琛被对方的举止搞得满脸疑惑。

这时倒换成篮子拉着他,快步朝反方向走去,沉声道:“别问,妈的天京市现在的情况太复杂了,咱们完成自己的任务就好。”

胡广琛不由道:“刚才那个不是……咱们不就来接个人吗?怎么弄得这么紧张兮兮的?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大事情,这种事难道不该是荷尔蒙来做的吗?”

“呵。”篮子装逼一笑,“你怎么知道他没来?”

两个人匆匆走过空旷的一楼,拐进楼梯间,走上二楼。

刚走进二楼宽阔的走廊,入眼的便是一群目光呆滞,仿佛行尸走肉一样的居民。

看到胡广琛和篮子走过,他们最多也就只是抬了下眼皮,好像这个世界,跟他们已经一点关系都没有。还有一些,则聚在角落里,抽着不知道什么植物的根茎,全身骨瘦如柴,整张脸上已经没有多余的肉,严重向凹陷,颧骨却高高凸起,全身仿佛只剩了一张皮。

篮子看得有点心惊胆颤,又稍微带点不忍直视的恻隐,然后赶紧低下头去,随手掏出刚刚进来时看门守卫递给他的那张纸条,拆开来看了眼,只见上面写着三个字:“带我走!”

“想跑路是吧?”胡广琛看都没看,就猜了出来,“给天京市政府干活的人,活得也没比普通人好多少。政府雇员不是家族打手,家族打手,是天京市七大家族的自己人,饿不着的,那些雇员是通过高考进入政府,底层雇员工资都不高,吃不饱也饿不死,也就比普通人稍微强点。平时干活也捞不到油水,天京市的穷人,身上已经刮不出半滴油了……”

“嗯,看得出来。”篮子的目光从身边那些长得跟骷髅已经区别不大的肉体上扫过,对胡广琛的这句话,体验相当直接且深刻。

说话间,两人就已经走到一条窄道拐角处。

窄道深处,飘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

篮子光是站在外头,就差点要吐出来。

胡广琛早有准备,拿出两个防毒面具,篮子一把抢过急忙戴上,这才喘上气来,可其实还是略微觉得恶心,只是勉强能不吐罢了。胡广琛笑道:“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站外面吧?这幢楼通风系统倒还没问题,不过下水系统坏了,外面的空气比屋里好……”

“别说了,大哥,抓紧带路吧。”篮子不住抱怨着。

然后跟着胡广琛往前走了大概不到十米,胡广琛就突然停住,说了句:“到了。”

篮子转过头,面向一间普普通通的小房间的房门。

从外部房门的间隔间距来看,这屋子的面积,估计最多也不到20平方,或许更小。

毫无疑问,这就是天京市里所有超级大楼当中,最小的户型了。

等同于海狮城曾经的那种鸽子铺。

胡广琛按下门铃,门铃却没有声,显然是坏了,然后他又重重拍了拍,喊道:“我们是海狮城草药堂的,来给孩子看病!”

等了大概有半分钟,房门才开了细细的一道门缝。

门缝后面,一个女人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形容枯槁,头发枯黄,营养不良得相当明显,看到戴着防毒面具的两个人,很谨慎道:“你们想干嘛?”

胡广琛拿出证件,从门缝里递进去,说道:“是佳佳让我来的,我是她老公。她说你的孩子病了,让我来看看你们。”

女人却越发警惕,问道:“她怎么不自己来?”

“她回海狮城述职了,我给你们带了吃的,还有药。”篮子从空间袋里取出几个小包裹,屋里的女人见状,立马将门打开,瘦小的身体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拽得篮子一个趔趄。

等篮子回过神来,他和胡广深便都已经进了屋子。

紧接着就听到身后的房门被带上。

女儿则拿着满袋子的食物和药,匆匆走进了里面的房间。

篮子和胡广琛对视一眼。

胡广琛指了指屋内,小声道:“在里头……”

“嗯。”篮子点点头,并随意地打量了一下屋子。

就像他进门前判断的,这家房子的面积极小,进门一个只有普通人家玄关那么大的外间,然后里面还有一个卧室。在以前的海狮城,一般是低级军官住的单身宿舍。

同一时间,幻灵界【我的世界】里,正在窥屏的安安,听到耿江岳说道:“我以前刚进南城的时候,住的就是这样的屋子。天京市现在空房子这么多还住这种地方,他们很缺安全感啊。”

安安道跟看电视剧似的,很理性地回答道:“天京市里头,谁还能有安全感。那些东西到处都是了,也不知道等我们出去的时候,天京市还在不在……”

说到这里,突然又话锋一转,冲小文迪喊道:“看我干嘛?还不写作业!”

小文迪被安安一吼,顿时就嘟起了嘴,圆滚滚的大眼睛,瞬间水汪汪起来,委屈巴巴道:“妈妈,你不爱我了……”

“少来!你已经不是全家最小的孩子了!”安安摸着日渐滚圆的肚子,很直白道,“从今往后你再也没特权了,知道吧?给我好好读书,咱们绝不能出第二个你二哥那样的文盲!”

边上的小脑斧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忍一忍就就过了。

不要跟你妈犟,不然又要挨母老虎的打……

小文迪见外援失效了,只能低头写她的二元一次数学题,一边呜咽呜咽地责怪耿嘉诚:“呜呜呜,二哥大笨蛋,笨蛋二哥害死我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安安看得好气又好笑,摸摸肚子,转过头去继续看电视。

电视里头,篮子在一片漆黑中,掀开了内间的门帘。他拿出一盏便携的应急灯,放在内物的小桌上。按下开关,照亮的内屋。内物也跟外面一样小,除了桌子,就是一张小床。

床边就是厕所。

篮子和胡广琛对这个布局有点慌,但一直戴着防毒面具又不大自在。两个人只能小心翼翼,慢慢把面具拨开,然后闻了闻气味,感觉屋里的气味没想象中的那样不能接受,才总算摘了下来。

篮子定了定神,这才望向靠坐在床上的小男孩。

孩子脑袋很大,大得有点怪异,此时已经狼吞虎咽地吃上了他妈妈喂给他的面包。

因为吃得太快,不断地有面包屑掉在肮脏的被子上。

那女人直接想都不想,捡起来就往自己的嘴里塞。

见孩子还能这么大口吃饭,说明身体状态还不算糟糕。

篮子和胡广琛两个人,都稍微松了口气。

胡广琛这时又来了句:“这里也没暖气啊?”

女人头也不回地回答:“晚上最冷的时候开两个小时的暖气,白天没有。”

“操,晚上这里都零下了吧。”篮子骂了句。

胡广琛却道:“有两个小时暖气就不错了,免费的啊,接下来估计天京市得收呼吸税了。”

篮子不由惊道:“这特么哪里还有钱缴税?”

女人冷冰冰的口气道:“交不起就搬出去,整个第六区的人,去年都让他们搬空了。”

篮子不禁道:“这样有意义吗?”

“有意义啊。”胡广琛道,“天京市人死了一半,很多地区的房间本来就是空着的。市政厅靠政策把人驱赶到一起,空出来的一整片区域,就归国家所有了。

他们就在空出来的大楼里种植水果蔬菜,养点鸡鸭牛羊。这样人给食物腾出地方,政府才好集约化管理嘛。管理成本也能降低很多。”

“那搬出去的人呢?”篮子不由又问道,“还负责吗?”

“伙食减量。”女人道,“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就是难民,难民每天只给一个饭团,剩下的自己想办法。我就是难民。我和孩子,每天两个饭团。加起来,四两重。”

篮子瞬间都听毛了:“天京市政府,这特么是不拿人当人了啊?”

“早就不当人了。”女人终于转过头来,眼里满是仇恨,“我老公为了我和孩子能活下来,每天就吃一两口白饭,他就是活活饿死的。政府还骗我们,说孩子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就能进第一区过好日子,都饿得连站都站不住了,你告诉我,怎么读书,怎么读书?连活到考大学的年纪都做不到!好处还不是都让他们自己那群人给占了,那群骗子,他们现在恨不能我们这些人全都死绝了,好把更多的房子腾出来,他们好养牛养羊,我们在他们眼里,就是一群连畜生都不如的东西啊!”

女人哀嚎着,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妈妈……”那个在低头狼吞虎咽的孩子,忽然伸过了手,手里拿着啃了一半的面包,细声细语地说道,“妈妈,你也吃……”

“还有水……”篮子拿出一瓶矿泉水递过去。

“不用,我这间屋子的供水管线还能用,水是干净的。”女人摇摇头站起来,走进边上的厕所,接了杯自来水出来,喝了一口,一边拿过孩子手里的面包,咬了一口,说道,“我这房子外面,一到晚上就有好多人撬门,他们知道我这里的水管还能用,恨不能弄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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