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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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格教授的鼻烟

不过才早上10点,劲爆的舞曲已是震耳欲聋。嘣、嘣、嘣,低音炮不断响着,地板几乎都在震颤。乔·佩蒂格鲁正拿着剃须刀在脸上来回滑动,“滋滋”的声响合着音乐声,地板和墙壁都随之震动起来。他的脚趾头似乎都能感觉到震颤,而这种震感随即从脚尖延伸至腿部。邻居们对这种音乐可谓情有独钟。

已经到了早上10点,盛放着冰块的杯子,显出绯红的脸颊,透出些许呆滞的眼神,傻里傻气的笑容,恣意放纵的大笑。

他拔出插头,剃须刀立刻停止了声响。当指尖划过下颌的棱角,他看到镜子中一双忧郁的眼睛。“洗干净了。”他咬着牙挤出一句话来,“52岁的你已到了不惑之年,我很讶异,你居然还在那里,我竟然能看到你。”

他对着剃须刀里残留的胡须楂子吹了吹,套上保护盖,接着小心翼翼地用绳子缠住剃须刀刀身,最后收进抽屉里。随后,他拿出须后润肤乳,和着水揉出泡沫,然后仔细地用毛巾将脸擦干净。

他皱起眉头,看着镜子里憔悴的面孔,然后转过头看向浴室窗外。今早,晨雾稀薄,阳光媚好,天朗气清,一眼就能望到市政厅,可是谁愿意看到市政厅?去他的市政厅。他出了浴室,走下楼梯,随手穿上外套。“嘣、嘣、嘣”的声响依旧,就好像进了家廉价的酒馆,到处充斥着烟味、汗味和香水味。大厅的门半掩着,他走了进去,正看到他们两人面贴着面,在屋子里慢慢地晃悠着。他俩搂得很近,眼神迷离,正沉浸在二人世界里。这两人都没喝醉,喧嚣的音乐就足以点燃气氛。他就站在那儿,看着他们。他们转过身,即使看到了他,也懒得正眼瞧他一眼。葛莱蒂唇边透出一丝极淡的冷笑。波特格林嘴角还叼着一支烟,烟雾中半耷着眼。这是一位身材高大,肤色黝黑的男子,头发已些许灰白,着装考究,眼神躲躲闪闪,或许是个二手车推销员,或者在做些轻松的工作,不太像干正经事的。音乐停了下来,有人开始滔滔不绝地打起广告,一起跳舞的两人也分开了。波特格林走过去,将音量调低,而葛莱蒂则站在屋子中央,对着乔·佩蒂格鲁打量起来。

“亲爱的,需要帮忙吗?”她询问道,语气透出轻蔑。

他摇了摇头,一言未发。

“不如你帮我个忙,马上给我滚。”她咧开嘴,放声大笑起来。

“算了格拉,别拿他开玩笑。就算他不喜欢舞曲,那又如何?世上总有你不喜欢的事,不是吗?”

“当然有,比如说他。”葛莱蒂说道。

波特格林走了过来,拿起一瓶威士忌,在咖啡桌上张罗起两个高脚玻璃杯。

“乔,喝一杯怎样?”他问道,眼都没抬一下。

乔·佩蒂格鲁又轻轻地摇了摇头,默不作声。“他可真会耍把戏,除了不会说话外,其他倒和常人无区别。”葛莱蒂说道。

“啊,闭嘴。”波特格林懒洋洋地说道。他手中拿着两杯盛满酒的玻璃杯,站了起来:“这样,乔,这杯酒我请你,你该不是担心这事吧。不喝吗?好吧。”他递给葛莱蒂一杯酒,两人便对饮起来。透过玻璃杯,他们看到乔·佩蒂格鲁正在门口,缄默不语。

“你知道我和那人结过婚。”葛莱蒂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居然和他结过婚,真不知道我当年吃错了什么药。”

乔·佩蒂格鲁退到走廊上,半掩上门。葛莱蒂盯着他,换了种语气说道:“和以前一样,他让我感到害怕。他就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也从不抱怨,从不生气。你觉得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那位广告推销员终于不再聒噪,换了一首新歌。波特格林走过去将声音调大,然后又把它调小。“我想我可以猜到,这应该是一个很老套的故事。”说完他又将音量调大,并伸出双臂。

乔·佩蒂格鲁走到外廊,掩上那扇沉重的旧式大门。身后的大门紧紧地关闭着,将他与屋内收音机的噪音隔绝开来。他朝屋子的正面望去,前窗紧闭着,躁动的音乐也不再震耳欲聋。这些旧式的屋子都建得十分结实。他正想着这些草是否要修剪修剪时,一个外表滑稽的男人直直朝他走了过来。你有时能看到身着夜礼服斗篷的男人,但是绝不可能发生在莱辛顿大道的那条街上,也绝不可能出现在早上,更不可能还戴着一顶大礼帽。乔·佩蒂格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高礼帽,帽子显得有些陈旧,已经磨起了毛边,好像猫身上立起的细毛。身上穿的斗篷也不像阿德里亚的款式。这个男人鼻梁高挺,眼窝深陷,脸色虽然苍白,但是看着不像是生了病。他站在石阶底端,抬头看着乔·佩蒂格鲁。

“早上好。”他抚了抚帽檐说道。

“早上好。你今天卖点什么?”乔·佩蒂格鲁问道。

“我不卖杂志。”那男人回道,“我也没什么要买的,朋友。”

“我也无意向您打听。您是否有一张自己的照片?可以用美丽的水彩对它进行染色,它会像照在马特洪峰上的月光一样透亮。”说着,他就将手收到斗篷底。

“你的斗篷里不会有一台真空吸尘器吧。”乔·佩蒂格鲁说。

那男子继续说道:“我的口袋里可没装着整套不锈钢餐具,不是我没办法做到,只是我不想而已。”

“但是你肯定在兜售某些东西。”他干巴巴地说道。

“我来这儿的目的,是将一些东西赠送给合适的人,而且要经过精挑细选……”男子答道。

“西服俱乐部,我不知道竟然有这种组织。”乔·佩蒂格鲁一脸嫌恶地说道。

这个高瘦的男子将手从斗篷中取出来,手中多了一张卡片。

“精心挑选出少数人。”他口中重复着这些话语,“今早有些犯懒,或许我选一人已足矣。”

“那人就是我吧。”乔·佩蒂格鲁说道。

那男子将卡片拿出,乔·佩蒂格鲁接过来,看到上面写着“奥古斯都·宾格教授”,在角落上还附着行小字“白鹰牌脱毛粉”,还有一行电话号码和一个北威尔科克斯的地址。乔·佩蒂格鲁用指甲弹了弹卡片,摇摇头说道:“我从不用这玩意儿,朋友。”

奥古斯都·宾格教授微微笑了笑,或许不过是他的唇往上翘了些许,眼角稍稍皱起而已,姑且称之为微笑吧,不用刻意深究。他又将手收回到斗篷里,拿出一个小圆盒,大小和打印机色带盒子差不多。他举起盒子,上面清晰地写着“白鹰牌脱毛粉”。

“我觉得您应该知道脱毛粉的作用,额,怎么称呼您……”

“佩蒂格鲁,乔·佩蒂格鲁。”乔·佩蒂格鲁温和地答道。

“啊,我的直觉是正确的,你遇到麻烦了。”宾格教授一边用指尖敲打圆盒子,一边说道,“佩蒂格鲁先生,这个可不是脱毛粉。”

“等一下,最开始,你说这是脱毛粉,怎么之后又说不是了,接着还说我遇到麻烦,又是为什么,难道因为我叫佩蒂格鲁吗?”乔·佩蒂格鲁问道。

“别着急,佩蒂格鲁先生,我来跟你说说这来龙去脉。这儿的房子残破不堪,根本就没人愿意来。你的房子虽然陈旧,但是保存良好,一点也不显破败。正因为如此,你才是这房子的正主。”

“不如说我是这房子的主人之一。”乔·佩蒂格鲁说道。

教授举起左手,掌心向外,说道:“请别说话,我继续为您分析。这年头赋税很高,而你又是房子的主人。如果你有经济能力,你早就搬走了。但为什么你还住在这儿呢?因为这套房子你卖不出去。不过这毕竟是一套大房子,所以你就租给很多人住。”

“只有一个租客,只有一个。”他叹了口气,说道。

“你应该在48岁上下。”教授猜道。

“还应加上或减掉4年。”乔·佩蒂格鲁说道。

“你刮了胡子,穿着干净整洁,但是你的表情却并不快乐。因此我猜想,你有一位年轻的妻子,平时娇宠惯了,极难讨好。我还猜测……”他突然打住,拆开盒子绑带,盒子里装的并不是脱毛粉。“我停下来好好想想。”他平静地说道,“这个,不是哥本哈根鼻烟。”他打开盒子说道,乔·佩蒂格鲁看到里面装着半盒的白色粉末。

“我虽是个有耐心的人,但请你别跟我卖关子了,请直接告诉我这是什么。”

“这是鼻烟。”教授冷冰冰地回答道,“宾格教授的鼻烟,是我的鼻烟。”

“我从不用鼻烟。”乔·佩蒂格鲁说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沿这条街往下走,一直走到尽头,就会看到一间极具都铎风格的庭院,叫作莱克星顿堡。里面有许多不知名的小演员和临时演员,大部分时间都闲得很,常常喝着65度的烈酒打磨时光,鼻烟可能正对他们的胃口。如果你想赚点钱,去那儿最合适不过了。”

“宾格教授的鼻烟并不是可卡因。”教授冷冰冰又不失尊严地说道,他将斗篷紧紧裹住身体,抚了抚帽檐,左手依旧拿着那个小盒子,转身便离开了。

“朋友,可卡因算什么,比起我的鼻烟,可卡因不过是爽身粉罢了。”

乔·佩蒂格鲁看着他沿着马路上的人行道往下走去,古老的道路两旁都栽满了古树,郁郁葱葱。莱克星顿大道两旁则生长着茂密的香樟树。树上刚冒出的新鲜的嫩叶,还透着点点粉色,似乎给大树穿上了一套新装。宾格教授在林荫下走着走着,渐渐远去了。房子里“嘣、嘣、嘣”的劲爆声音仍未退去,那两人现在估计已经喝了三四杯酒,面贴着面,口中还哼着音乐。不过一会儿,这两人可能就在沙发上滚作一团,难舍难分。好吧,那又能怎样?不知52岁的葛莱蒂会是个什么样,现在的她肯定和之前在合唱队唱歌的她大相径庭,他不禁这样想到。

他打住了这些念头,继续观察宾格教授,他这时正立在一株香樟树下,往回看了看。他将手举至帽顶的边缘,将帽子提起,对着他鞠了一躬,乔·佩蒂格鲁则礼貌地向他挥了挥手。乔·佩蒂格鲁清清楚楚地看到,宾格教授慢慢地将帽子戴上,随后从盒子里捏了一小撮粉末,推入鼻孔中。乔·佩蒂格鲁几乎能听到他吸鼻烟时发出的吸气声,吸鼻烟的人常常这样做,因为这能将鼻烟吸到鼻膜上。

他当然不可能真的听到宾格教授的吸气声,一切都源自想象罢了。不过,他高高的礼帽,夜礼服斗篷,瘦长的腿,常年不见阳光而显得苍白的脸庞,深陷的黑色双眼,举起的双臂,拿着圆盒的左手,这一切倒是真真切切地尽收他眼底。宾格教授在不过50英米开外的地方,正站在从脚下数起的第四株香樟树下。

但实际情况恐怕并非如此,如果宾格教授站在树前的话,乔·佩蒂格鲁应该根本无法看到整个树干、草坪、路肩膀以及街道。宾格教授瘦长又奇怪的身形恐怕遮住一些东西,可是这时哪儿有宾格教授的身影,他根本就没站在那儿,根本就没人在那儿!

乔·佩蒂格鲁看向街道的另一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大道,身子紧绷,耳朵几乎听不到房子里收音机发出的声响。这时,一辆小车转过路口,沿着这条街道行驶,车后扬起阵阵尘土。树上的叶子发出微弱的沙沙声,几乎难以察觉,接着某种东西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一阵脚步声缓缓地朝乔·佩蒂格鲁走来,没有鞋跟着地的声音,只听到皮鞋沿着水泥路上轻轻地划过。他脖子后的肌肉开始疼痛起来,也能感觉到自己的牙关紧紧地咬着。脚步慢慢地走过来,非常接近了,随之而来的则是一片万籁俱寂。接着这沙沙的脚步声又渐渐绕开乔·佩蒂格鲁,随后,宾格教授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佩蒂格鲁先生,我愿意免费提供给您一份样品,当然,我很乐意进一步为您提供货物和更好的服务。”脚步声又沙沙响起,渐渐远去。不一会儿,乔·佩蒂格鲁就再也听不到一丁点动静了。他自己都没明白为何要往脚下望去,但他就是这么做了,脚下台阶上什么也没有,除了右边的鞋尖边上多了一个类似打字机色带盒的小圆盒,盒盖上用斯宾塞字体清晰地写着“宾格教授的鼻烟”。

乔·佩蒂格鲁像一位年事已高、行动不便的老人,或者像一名还沉浸在梦中的人一样,极其缓慢地弯下腰,拿起盒子,紧紧地握在手中,最后放入口袋。

收音机依然发出“嘣、嘣、嘣”的声响。葛莱蒂和波特格林可没工夫理会,他俩正在沙发上抱成一团,双唇交织在一起,难舍难分。葛莱蒂长长地叹了口气,睁开双眼,朝屋子四周望了望,接着她身子突然绷紧,猛地挣开了波特格林,只见房里那扇门缓缓地推开了。

“亲爱的,怎么了?”

“快看那门。他现在干吗去了?”

波特格林转过头来,这时的门已经大开,但是看不到任何人。“好吧,门打开了,那又怎样?”他有些含混不清地说道。

“是乔。”

“就算是他,那又能怎样?”波特格林怒气冲冲地说道。

“他就藏在外面,他肯定在算计着什么。”

“呸!”波特格林站起来,走了过去。

他将头伸出去望了望,转过头来说道:“一个人影也没见着,应该是风把门吹开了。”

“根本就没风。”葛莱蒂说道。波特格林将门关上,感觉门已经紧紧关上,又不放心地晃了晃门,门确实扣紧了。他朝屋子里往回走,还没走到沙发,那门在他身后又“咔”的一声响了起来,接着慢慢地打开了。在收音机强劲的节奏中,葛莱蒂惊声尖叫起来。

波特格林气冲冲地走过去,狠狠地按掉收音机,生气地转过身来。

“别耍我,我不喜欢开这种玩笑。”他从牙缝间蹦出这几个字。

葛莱蒂目瞪口呆地坐在沙发上,直勾勾地盯着那扇开着的门。波特格林走向门,跨了出去。门外空无一人,悄然无声。之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整栋房子都是静悄悄的。

突然,楼上的屋子背后传来了某人的口哨声,波特格林又关上门,将门固定住,但没上锁。他应该将门锁好才对,那样或许能省下不少麻烦,可他并没有那样做。可惜他并不是一位特别敏感的人,脑子里还想着其他事情。不过,门锁不锁其实都一样。

有些事情需要细细琢磨,比如那些发出的声响,只要收音机一打开,就能被掩盖掉。就算收音机声音并不大,也照样听不到。或许收音机连开都不需开,也听不到一点声响。该死的邻居,地板还是和往常一样震天动地。乔·佩蒂格鲁对着浴室镜子里的自己轻蔑一笑:“我们两人相处这么长时间,我们真是一对好兄弟。从现在开始,你应该有一个自己的名字,我就叫你约瑟夫好了。”

“别跟我耍什么花招。”约瑟夫说道,“我可不是包子,我向来爱憎分明。”

“我需要你的建议。”乔说,“我是说真的,想想宾格教授给我的鼻烟,确实起了作用,葛莱蒂和她的那位男朋友都看不到我。我就站在开着的门那儿,他们的眼睛就盯着我的方向,但是他们看不到任何东西,所以才引得葛莱蒂惊声尖叫起来。要是在平时,她看到我,哪里会感到一丝害怕。”

“她也可能会放声大笑。”乔说道,“可是约瑟夫,我能看到你,当然你也能够看到我。想想要是鼻烟的功效渐渐消失,可如何是好?功效肯定会消失的,不然宾格教授怎么赚钱?所以我得知道时限是多长。”约瑟夫回答道:“你总归会知道的,当这种作用消失的时候,就会有人朝你望去,你就知道了。”

“如果你能从我的角度想想,就该明白,那种方式很不方便。”乔·佩蒂格鲁说道。

约瑟夫点点头,他心里很清楚。“也许这烟的效果不会消失,也许宾格教授还藏着另一种粉末,用于解除效用。也许这就是个诱饵,他给你这种可以隐身的鼻烟,当你想恢复如常的时候,就得揣着一大把钞票跑去找他了。”乔·佩蒂格鲁想了想,心里否定了这种念头,事情应该并不是这样,因为宾格教授所给的卡片上标明的地址是威尔科斯特,也许那是一幢办公大楼的名字,楼里还安装着电梯。假如宾格教授等待的顾客都隐身,不过如果别人触碰到这些顾客,就可能会察觉到他们的存在。好吧,除非这种作用不会消失,不然选择在办公楼里营业真的很不切实际。

“好吧,我同意你的看法。”约瑟夫有些酸溜溜地说道。佩蒂格鲁接过话:“下一个问题就是关于这种隐身的能力会在什么地方消失。我是说,葛莱蒂和波特格林都看不到我。他们应该看不到我穿的衣服,因为他们若是看到一套空荡荡的衣服站在门边,估计比什么都没看到吓得更够呛。应该会有某种系统进行控制,难道是我碰到了衣服,所以他们都看不到?”

约瑟夫说:“也有可能,就像你的衣服一样,你碰到的任何东西都能隐匿起来。”

乔又道:“但是我碰到了门,但是我觉得那门并没有消失不见。我应该并没有真正意义上触碰到我所有的衣服。我的脚贴着我的袜子,我的袜子贴着我的鞋。我确实碰到穿着的衬衫,但是我并没有触碰我的外套啊。还有,我口袋里装的东西又怎么说?”

约瑟夫说道:“也许你有一种光环,或者说磁场,再或者是你的性格之类的,任何进入你场力之内的物体,都能像你一样隐身。不管是烟、钱还是其他属于你的东西,都能消失,但是像门、墙壁和地板就无法受你影响了。”

乔·佩蒂格鲁一脸严肃地说道:“我觉得这不太符合逻辑。”

约瑟夫冷冷地问道:“你还谈逻辑?那位古里古怪的宾格教授会和有逻辑的人谈生意吗?这桩生意从头到尾哪里体现出逻辑了?他挑选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一个之前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的人,免费将一盒鼻烟赠送给这个陌生人,这人呢恐怕是这条街上立即就使用鼻烟的第一人吧。这事自始至终,哪里有逻辑了?在猪眼里,这就是逻辑。”

乔·佩蒂格鲁慢条斯理地说道:“那么我应该带些什么东西下楼,同时让他们什么也看不到,甚至什么都听不到。”

“你可以拿一只高脚杯试试。”约瑟夫说道,“你可以这么做,当正好有人伸手拿杯子的时候,你马上提起它。你立刻就知道你触碰杯子的时候,杯子是否也消失不见了。”

“这个方法不错。”乔·佩蒂格鲁顿了顿,若有所思地回答道,接着,他又开口说道:“我想知道你是逐步地恢复原形,还是‘嘣’的一下子,突然就变回原样。”

约瑟夫说道:“我觉得是‘嘣’的一下子,不然那位年迈的绅士为什么要称自己为‘宾格’。我觉得实现隐身和解除隐身的方式是相同的,都是突然发生的。你要弄清楚的重点是,到底什么时候隐身会解除。”

“我会搞清楚的。”乔·佩蒂格鲁说道,“我会小心行事的,丝毫不能大意了。”他朝镜子里的自己点点头,约瑟夫也向他点点头。正当他转身离去时,又说道:“我只是觉得有些可惜了波特格林,他在她身上花了那么多时间和金钱。如果我有了一叶知秋的本事,那么他所得到的不过是无尽的嘲讽罢了。”

“有些事你也说不准。”约瑟夫说道,“对于我而言,他可不像会吃亏的人。”对话就此打住。乔·佩蒂格鲁走进浴室,从橱架上将一只陈旧的箱子拿了出来,箱子里装着一个皱巴巴的公文包,绑在上边的绳子已经断开了。他拿出一把小钥匙,打开公文包,包里装着一个硬邦邦的包裹,四周都用法兰绒裹得严严实实。法兰绒里裹着的是一只旧羊毛袜,袜子里装着一把上满子弹的0.32口径的自动手枪,光泽油亮,纤尘不染。

乔·佩蒂格鲁将手枪放入右边的裤袋里,心情无比沉重。他将箱子放回原处后,便下了楼。他踮起脚,尽量放轻脚步,随后他又觉得自己真是蠢得可以,因为收音机依旧欢快地唱着歌,就算发出“嘎吱”的声响,也没人能听到。

他下了楼梯,来到大厅的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但是门被锁上了。应该是上了弹簧锁,那还是将楼下改装成单身公寓进行出租的时候装上的。乔拿出钥匙串,将钥匙轻轻地插入锁孔,慢慢地转动,他感觉插销弹了回来。弹簧锁根本没锁上,怎么会这样?只有在大晚上的时候,心慌意乱的你才会这么做。他用左手握住门把手,轻轻地将门推开一些,好让锁松开,这可是一种开门诀窍。插销解开后,他又将门把手拉回原来的位置,最后取下钥匙。接着,他紧紧地握住门把手,推开门,直到他能将房里的情形都看得清清楚楚。房里只有收音机在聒噪地响着,没有尖叫声,也没有人注视着门,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乔·佩蒂格鲁将头伸进门里,往里面瞧了瞧。屋子里暖洋洋的,弥漫着香烟的味道和人的气息,还飘散着一丝酒香,但是却空无一人。乔推开门,走进屋里,皱了皱眉,一脸失望。接着他失望的表情又变成了一脸的嫌恶。

客厅的那扇推拉门原是通向餐厅的,而今餐厅改装成了卧室,但是这扇推拉门从那时起就一直保留了下来,而现在,这扇门正紧紧地关闭着。乔·佩蒂格鲁无声无息地站在那儿,面无表情地盯着推拉门。

他漫不经心地抬起手,捋了捋稀疏的头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脸上始终没有一丝表情,接着,他扬了扬嘴角,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他转身将门关上后,朝着沙发走过去,这时,他看到两只高脚杯,杯底的冰已经化了一半,一些小冰块浮在杯面上,杯子旁还放着一只开了瓶的威士忌,烟灰缸里盛放着脏兮兮的烟蒂,有一个还冒着一缕缕青烟。

乔在沙发的一角静静地坐了下来,看了看手表。自从他认识宾格教授以来,似乎已经过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长到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现在,要是他能清楚地记下拿到鼻烟的时间就好了。也许是10点20分左右,他想。时间要是能确定一些就更好了,要是能再延长一些就更好了,要是能再体验一次就更好了。这些当然更好啦,但是事情什么时候如过他的意?

他现在什么也想不起来,自从遇见葛莱蒂后的每一件事都想不起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自动手枪,放到跟前的茶几上,坐在那儿,出神地望着它,收音机依旧放着嘈杂的音乐。接着他拿起枪,以近乎优雅的动作松开了保险栓,做完这些后,他身体又往后靠去,静静地等着。在等待的过程中,他的心中平静得不起一丝情绪。他依稀能听到,紧闭的双层门后传来些许声响,但是他并未在意,一方面是因为收音机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正沉浸在思绪里。

这时,推拉门滑开了,乔·佩蒂格鲁立即伸手过去,一把拿起茶几上的手枪,放在膝盖上,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他甚至都没有朝门看过去。门已经开到能够容得下一个人的时候,波特格林的身影出现了。他手扶着门,手指因为发力而泛白,身子摇摇晃晃,像是一名醉汉,但实际上,他并没有喝醉。他双目圆睁,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嘴角还带着傻笑,脸上和圆鼓鼓的白肚皮上都沾满了汗液。他近乎赤裸,全身上下只挂着条短裤,脚上也没穿鞋,脑袋上布满了汗珠,头发也是乱成一团。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猜不透的表情,但是乔·佩蒂格鲁没看到,因为他正盯着两脚之间的地毯,膝盖上还放着那把手枪,枪口撇向一侧,并未瞄准任何东西。

波特格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长叹一声,手放开了门,急冲冲地跑进客厅,目光在茶几上的威士忌周围扫过,而乔·佩蒂格鲁就正坐在对面的沙发上。随后,他锁定了酒瓶,微微转了转身子,在距离酒瓶尚远的地方,就弯腰去拿酒瓶。酒瓶碰到茶几的玻璃表面,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即便如此,乔·佩蒂格鲁都未曾抬头望一眼,他能闻到这个男人的气息是如此之近,依然对他的到来丝毫未察觉。突然,他可憎的面孔痛苦地扭曲起来。

酒瓶被拿了起来,那双长满浓密黑色汗毛的手从乔·佩蒂格鲁的视线消失了。即使收音机依旧聒噪个不停,但是倒酒的哗哗声依旧清晰可闻。

“婊子!”波特格林齿间挤出一句话来,“不要脸的贱货。”他语气里满是嫌恶,十分粗暴。

乔·佩蒂格鲁微微地动了动脑袋,心里十分紧张。沙发和茶几之间的空间仅能容许他站起来,再无转身的余地。他站了起来,握着枪的手缓缓抬起,他的目光也随之缓缓移动。他能看到波特格林裤腰带上挤出的肥肉,还能看到他的肚囊上亮晶晶的汗珠。他的目光往右瞟去,视线停在了波特格林的肋骨上,他的手依旧一动也不动,但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乔·佩蒂格鲁对此当然心知肚明,他的枪口也同样明了。枪口此时正对着波特格林的胸口,乔·佩蒂格鲁稳稳地一按,几乎难以察觉,他扣响扳机。

巨大的枪声盖过了收音机和其他东西发出的声音,极具力量的冲击波随之而来。如果你已经很久都没有进行射击的话,这肯定会吓你一大跳,因为这种致命的武器在电光火石之间就能夺取一条鲜活的性命,速度之快就犹如一只趴在岩石上的蜥蜴,“嗖”的一下就溜走了。

被枪击中的人倒下的姿势各有不同,而波特格林是侧着身子倒下的,两只膝盖先后着地,身子软绵绵的,膝盖好像黏在了地上。就在他倒下的这一刻,乔·佩蒂格鲁想起了很久之前,当他还是话剧演员时看过的一幕歌剧。

当时一同演出的是一名高高瘦瘦、柔弱无骨的男子和一名女孩。在荒诞剧表演中,那名高高的男子会慢慢地侧身倒在一旁,身体蜷成一个圈。任何一刻,你都观察不到他撞击舞台的地板。他似乎与舞台融为一体,不需费半分力气,而同样的动作,他重复了六次。他的第一次表演非常有趣,而第二次同样也很值得一观,观众们纷纷猜测他将如何完成动作。但是到了第四次,观众席中一名女性猛地惊声尖叫起来:“别再让他表演了!别再让他表演了!”然而,他还是继续表演。就在演出接近尾声之时,情绪激动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对他即将上演的动作惊恐不已,因为这样的表演是不人道的,是违反常理的,常人根本不可能完成这样的动作。

乔·佩蒂格鲁打住了思绪,重新回到现实之中,波特格林正瘫倒在地上,脑袋靠着地毯,一丝血迹也没有。乔·佩蒂格鲁这才看了看波特格林,他的脸上满是深深的伤痕,应该是被女性锋利的指甲划伤的,确实是指甲划伤的伤口。乔·佩蒂格鲁张开嘴尖叫了起来,声音如同一头被刺伤的马一样尖锐。在他自己听来,那尖叫声似乎很遥远,就好像是从其他屋子传过来的。这微弱的声音似乎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张口尖叫。这声音也可能是汽车转弯速度太快,轮胎发出了微弱的摩擦声,或者是某个迷失的灵魂直冲冲地朝地狱俯冲而去的呼呼声。乔·佩蒂格鲁此时已是毫无知觉,他似乎在桌子尾端飘浮着,在波特格林尸体周围游荡着。

不管你称他是在飘浮着或者其他什么,乔·佩蒂格鲁都是有他的目的。他现在已经走到了门边,将门锁上后,又飘到了窗边。窗户虽然紧紧关着,但是有一扇并没有锁上,他随手将窗锁上。随后,他又移到收音机边,关上了它,“嘣、嘣、嘣”的声音瞬间就停息下来。接着是如太空一般的寂静,毫无半点声息,乔·佩蒂格鲁就如同被一条长长的白色裹尸布束缚着。他转身回到屋里,直直朝推拉门走去。他穿过推拉门,走进波特格林的房间,这个房间还是由餐厅改装而成的,那时的洛杉矶还是一座年轻的城市,气候干热,依然属于沙漠地带,一排排桉树被风吹得沙沙响,一行行粗壮的棕榈栽种在道路两旁。这一切都勾起了他的回忆,曾经的餐厅是一架夹在两扇北窗之间的内嵌式陶瓷橱柜,橱柜门上刻有栩栩如生的浮雕图案,门后放着一些书籍,但其实波特格林并不是名副其实的书虫。房里的床正挨着东墙,墙的另一面是早餐厅和厨房。床上凌乱不堪,上面还有一些东西,但是乔·佩蒂格鲁丝毫没有心情察看了。

窗前曾有一扇回转门,现在已经改装成一扇实拼门,稳固地嵌在门框上,门上还安装着一把旋转式门栓,而门并未拴住。乔·佩蒂格鲁心想,若是朝着门缝看去,肯定能看到缝隙中沉积的灰尘。他心里很清楚,这扇门极少会开,但是现在门并未拴住,这可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他穿过门,来到了一段短短的走廊上,走廊横穿过大厅,上方是一道楼梯。沿着走廊直走,就能到达一间浴室,这间浴室处在房子的另一边,曾经是一间缝纫室,在楼梯下方还安装着一个壁橱。乔·佩蒂格鲁打开了柜门,随手拧开了灯。柜子角落放着几个手提箱,衣杆上挂着几套西服、一件大衣和一件雨衣,还有一双脏兮兮的白色鞋子胡乱地扔在角落里。

他接着又将灯关掉,掩上门,继续朝浴室走去。这是一间很大的浴室,浴室里安装着一个旧式的浴缸,一个洗漱台,台上还有一面镜子。乔·佩蒂格鲁从旁边走了过去,瞧都未瞧一眼,这时还不是和约瑟夫谈天说地的时候,现在最重要的是关注细节,要全神贯注地注意细节。浴室的窗还打开着,纱帘正随着风轻轻舞动。他立即将窗户紧紧闭上,又将帘钩移到窗棂旁。除了他进入浴室的那扇门外,就再也没有其他出口,这里曾经有一扇门通往房子前面,但是现在已经被封上了,并用防水墙纸覆盖住,大厅里的其他门也是如此这般。现在跟前这个屋子实际上是一间杂物房,里面存放着一些老旧的家具和物件,还有一个浅橡木制成的卷盖式书桌,样子并不讨喜,不过是以前人们喜欢的款式。乔·佩蒂格鲁从没用过它,也从没走进过这件杂物间,所以它就静静地待在那里。

他转过身往回走,就在浴室镜子前,他停住了脚步。他其实并不想这样做,但是约瑟夫也许知道一些他应当知道的事情,所以,他看向约瑟夫,约瑟夫也直勾勾地瞪着他,神色透着不悦。

“收音机!你居然关了收音机,真是大错特错,你应该把声音调小,而不是把它关了。”约瑟夫粗声粗气地说道。

“啊,确实应该那样,我想你是对的。还有那把枪,还好我没有忘记。”他拍了拍口袋。“还有浴室的窗户,还有你应该去看看葛莱蒂。”约瑟夫用几近轻蔑的语气说道。

“还要查看卧室的窗户。”乔·佩蒂格鲁说完顿了顿又接着道,“我不想去看她,她已经死了,她早就该死了,你要做的应该是去看看那个男的。”

“她这次惹错人了,是吧?”约瑟夫冷冷地说道。

“或者说,你希望发生类似的事情?”

“我不知道。”乔说道,“我并没有想那么远。但是我把好好的事给搞砸了,我根本没必要射杀他的。”约瑟夫看着他,表情十分古怪。“这么说来,宾格教授的时间算是白费了,他送的东西也是白给了?你不觉得他来到这儿就是为了做实验的吗?”

“再见,约瑟夫。”乔·佩蒂格鲁说道。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再见?”约瑟夫厉声说道。

“我觉得应该是说再见的时候了。”乔·佩蒂格鲁回答完,就径直走出了浴室。

他绕过床,将窗户关上并锁好。尽管他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是他最后还是去看了看葛莱蒂,其实他根本没必要这么做,不过他的预感是正确的。你可见过与战场一般惨烈的床?你可见过一张满面死灰、表情扭曲、已经毫无气息的脸?那是葛莱蒂的脸,上边还散落着几块碎布,似乎被打得不轻,看上去面目全非。

他的腹膜开始抽搐,酸水往上涌。他赶忙走出去,靠着门,缓了口气。此时他也十分注意,不能用手触碰到门的任何地方。“要让收音机开着,声音要调低。”他心里默念道,此时,他终于不再反胃。“枪要塞到他手里,虽然我并不喜欢这么做。”他的目光跳到外面的那扇门上。“我最好还是用楼上的电话,时间还很充裕。”他轻轻叹了口气,开始着手处理起来。但是正当他准备将手枪塞到到波特格林手里时,他感觉自己根本无法直视波特格林的脸。此时,一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他觉得波特格林的眼睛正大睁着,直定定地看着他,但是他依然不敢直视那双眼睛,即使他是一个死人了。他觉得波特格林应该会原谅他,并不会在意自己被枪杀这事,因为整个过程进行得非常快,也许比他即将面临的法律程序要少些折磨。

乔·佩蒂格鲁并没有因为这事而感到羞愧,也没有因为波特格林从他身边夺走葛莱蒂而感到羞愧,因为那样就太傻了。很多年以前,波特格林就是个什么事都敢做的人。他想,也许就是那些血淋淋的抓痕让他感到羞愧。被划伤前的波特格林至少看上去还像个男人。虽然他已经死了,但不知为何,这些抓痕让他看起来像个十足的大傻瓜。那些不管样貌还是行为都像波特格林的人,成天混迹于花柳繁华地,又常有胭脂俗粉相伴左右,对女人可谓了如指掌,已是风流成性。像他这种男人就应该和葛莱蒂这种贱货实实在在干一架,抓得头破血流为止。葛莱蒂不过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贱人,对于男人,甚至是自己,她什么都给不了。

乔·佩蒂格鲁是个控制欲很强的男人,他对自己的评价也不算高,但是好歹他的脸可没被指甲划破。他将手枪放到波特格林的手上,没敢朝他的脸瞧上一眼。似乎有些太过于伶俐了。他随后又将要处理的事情一一安排好,同样做得干净利落,不紧不慢。

一辆黑白相间的无线电通信车警车转过街角,缓缓在向这条街滑来,不紧不慢,不疾不徐。这辆车静静地停在这栋房子前,两位穿着制服的警官看向那深邃的门廊和紧闭的门窗,一时间什么话都没说。对讲机里源源不断地传来说话声,但他们俩都没有留心注意听。

随后,那位临近路缘的警官说道:“我没听到任何尖叫声,周围邻居也没有走到前面来,看起来像是有人空放了一枪。”坐在方向盘前的警官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说道:“不管怎样,最好还是按一下门铃,看看情况。”说完便在报告簿上记下了当时的时间,并把出勤情况向调度员报告。靠近路缘的那位警员下了车,从上水泥小道走到门廊前,按响了门铃。他能听到门铃在屋里某处响了起来。

他还能听到左手边紧闭着窗的屋子里传来收音机或者电唱机微弱的声音。他再次按响了门铃,没有人回应。他只好沿着门廊走过去,双手朝着纱窗上方的玻璃窗拍打起来,力气越用越大,音乐声依旧在响,但是再无其他动静。他走下门廊,绕到房子的另一边,找到屋子的后门。纱窗被钩住了,门也从里边锁住了,但后门也安有个门铃。他又按下门铃,铃声十分响亮,可是依旧没有人回应。他只好用力地拍打纱窗,又猛地一拉,但是钩子稳稳地钩住纱窗。他只能绕到房子的另一面去了。北面的窗户太高,根本够不着,因此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他只能折回房子前,穿过草地返回到停在斜对角的警车旁。草地打理得很好,昨晚已经浇过了水。他一度回头看看自己是否在草地上留下了脚印,还好没有,他心里庆幸道。他还只是位年轻的警员,做事还嫩得很。

“没有人回答,但是依旧能听到音乐声。”他将身体靠在车上,对着搭档说道。

那位开车的警察听了一会儿对讲机,随后下了车。“你往这边走。”他指着南边,回答道,“我就朝另一个方向走,也许邻居听到了一些声响。”

“恐怕听不着什么声音,不然现在应该有些邻居在偷偷关注我们的一举一动了。”另一位警员说道。

佩蒂格鲁南边的屋子后有一名老人,他此时正在玫瑰丛中用一台除草机除草。年轻的警员问他是否知道隔壁屋为了什么事报警,有没有什么事发生。看到有人走出来吗?

没有,他并没有注意到有人走出来。

佩蒂格鲁没有车,租客有一辆车,但此时车库大门紧锁着,还能看到门上挂着一把挂锁。那位租客是个什么样的人?普通人,从不麻烦别人。收音机声最近是不是声音太大?像现在这样?这位老人摇了摇头。现在声音并不大,不过之前还挺吵的。他们什么时候把音量调低的?他不知道。真见鬼,他为什么要知道?一个小时前,半个小时前吧。警官,这里什么事都没有,我整个早上都在外面干活。

警官说,有人报警了。也许误报了吧,老人回答道。他的房子里还有别人吗?他的房子?老人摇了摇头,没有,现在没有人,他妻子去了美容院。现在那些美容院喜欢在白色头发上抹上一些紫色的东西,她就是冲着那儿去的。他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年轻的警官并没想到老人会笑起来,神态和他侍弄那些玫瑰一样心不在焉的。另一名警官走到了佩蒂格鲁屋子的另一面,但是前门并没有人应答。警察绕到后边,看到一个小孩,年龄和性别一时无法判断,只见他正往围栏外踢着一块木板。这小孩鼻涕直流,但是他似乎并不想擦干净。警官瞧了瞧这家的后门,一位头发稀疏、邋里邋遢的妇女走了出来。她开门的时候,还能听到那些无脑的肥皂剧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他看得出来,女人刚才正全神贯注地看剧,好像扫雷员一般专心致志。

她朝警员大声喊叫道,她什么都没听到。她回答得十分简短,心里正算计着时间,生怕错过了剧里的下一句台词。她根本没时间关注其他事情。隔壁的收音机声?对,他们好像是有一台,时不时能听到收音机的声音。警员一脸不悦地瞪着厨房水槽上放着的收音机,问她是否能把那东西的声音调低一些。她说可以,但是却没有行动的意思。这时,一名肤色黝黑、身形瘦小的女孩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她的头发和她妈妈一样稀稀拉拉的,正站在警员六英尺外的地方,定定地盯着他的衬衫。他后退几步,她也跟着前进几步。

他觉得估计要不了一分钟,他的小火山就要爆发了。哈,什么动静都没听到?他朝那位妇女吼叫道。她默默地抬起手,专心地听着收音机里的对话,接着摇了摇头。她赶在警官探着身子进门前关上了大门,那位小女孩还对着他呸了呸。直到他和另一位警察在车旁碰面的时候,还能感觉到脸上热辣辣的。他们俩同时看向了街对面,又看了看彼此,耸了耸肩。开车的警察正打算从车后上车,但是突然,他改变了主意,又折回那间屋子的前廊。

他专注地听着收音机,注意到百叶窗泛着星星点点的灯光。他停下来,调整好角度,从一扇又一扇的窗户往里边望去,最后,他找到一个很小的缝隙,只能用一只眼睛往里边看。

一番努力后,他终于看到在一张矮桌腿旁,似乎有一具男尸躺在地板上。他直起身子,对另一名警员打了一个手势。那名年轻的警员看到后赶忙跑了过来。

“我们得想办法进去。”开车的警员说道,“这里看得不是很清楚,有一个人在那儿,他可没有在跳舞。收音机开着,灯也开着,所有的门和窗都锁上了,但是却没有人应门,有一个人正躺在地毯上。你不觉得该在报告本上再记上一笔吗?”就在那一刻,乔·佩蒂格鲁第二次抹上了宾格教授的鼻烟。

他们俩并没有打破玻璃,而是用一把螺丝刀扭开了一扇窗户,顺利地进入了厨房。隔壁那名老人看了看他们,又继续做手头的事情。在乔·佩蒂格鲁的打理下,整个厨房十分干净整洁。走进了厨房,他俩觉得还不如待在外面,因为若要进入那间开着灯的前厅,还要打破一扇门。所以最后,他俩只得又转回前廊。那名开车的警员用一把沉甸甸的螺丝刀撬开窗户,拉开窗栓,将窗户拉高直至能探身进入,随后又用螺丝刀刀尾将窗钩撬松,终于能将窗框拉了起来,走进了屋子里,双手除了窗钩外,没有碰到其他东西。房里很暖和,可是却非常压抑。开车的警员看了一眼波特格林后,就朝卧室走了过去,边走边将手枪皮套的盖子打开。

“最好把手收到口袋里。”他转过头朝年轻的警员说道,“今天恐怕你不会太好过。”他的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没有讽刺或者其他意味,但是那名年轻的警官还是红了脸,抿了抿嘴唇。他站着,低头看向波特格林,因为根本不需触碰尸体,甚至连腰也不用弯下。他见过的尸体要比他同事见过的多得多。他就静静地站在那儿,因为他知道他什么也做不了,无论他做什么动作,即使就是绕着地毯走动,都很可能会破坏对勘测现场的警察有用的东西。

收音机依旧在角落咿咿呀呀地叫着,他就默默地站在那儿,似乎听到了一些轻微的叮当声,还有外面的门廊传来的沙沙的脚步声。他飞快地转过身,跑到窗户边,将窗帘拨到一旁,直往外边瞧。没有,什么也没有。他看起来有些疑惑,因为他耳力十分了得,不会听错。接着,他流露出一丝厌烦的情绪。“当心,伙计!”他默默地对自己说道,“没有发现敌情。”

想象你站在一条幽深的门道里,从口袋里拿出钱包,又从钱包里扯出一张卡,读着卡片上的信息,但是却没有人能看到这个钱包、这张卡片以及这只拿着卡片的手。街上行人来来往往,有的行色匆匆,有的悠哉游哉,正是下午早高峰之时,根本没人有空瞧你。就算有人目光扫了过来,看到的也不过是条空无一物的门廊。换作别的时候,这场景或许还挺有趣的,当然,由于一些你我心知肚明的原因,现在可不是那么好玩的。乔·佩蒂格鲁双腿都已经很累了,近十年来,他都没有走那么长的路。他只能这么走路过去,因为波特格林的车不好拿出来。要是让交警看到一辆没有司机的车正在路上行走,十有八九会疯掉的。要是被其他人看到,估计又会引来一阵尖叫,恐怕闹出的事情还不止这些。

他也可以跟随人群挤到公车或者电车上,不过这有些冒险。看起来好像还是挺可行的,人们也许不会注意谁撞到他们,但是也有可能会被某些壮汉一把抓住,然后发现自己抓到根本看不到的手臂,不过他们可不管看得见或看不见,只会紧紧地抓住不放。不,最好还是走路过去吧,约瑟夫也会同意这么做的。

“你也是这么想的对不对,约瑟夫?”他边问边看了看身后那条门道上那块布满灰尘的玻璃。约瑟夫什么话都没说,他当然还在那里,但是却不甚清晰。他整个人都朦朦胧胧的,个性也不分明。

“好吧,约瑟夫,下次再说吧。”乔·佩蒂格鲁看了看手中的卡片。这里距离宾格教授的办公楼还有八个街区,他的办公室在311室,卡片上还写着电话号码。

乔·佩蒂格鲁在犹豫是否提前预约会更合适一些。好吧,还是提前预约一下。楼里也许安装有电梯,一旦走进电梯,他恐怕又要冒着巨大风险了。这里有很多这样的旧楼房,他心里清楚宾格教授应该会选择把办公地点定在这种老旧的大楼里,从他戴的那顶都磨起了毛边的旧帽子就能看出来,而这种大楼连消防逃生楼梯都没有。这种大楼会将消防逃生楼梯建在楼外,你也无法从大厅直接登上货运电梯。提前预约果然才是明智的选择。

还有费用也是一个问题,乔·佩蒂格鲁钱包里只放着37美元,他可不认为37美元能让宾格教授高兴得忘乎所以。毫无疑问,宾格教授会如此小心翼翼地挑选试用鼻烟的人,很可能是想从他们手中捞到一大笔钱,这事可不太好办。如果没人能看到你的支票,恐怕就无法进行支付了。不过,乔·佩蒂格鲁想,也许他将支票放到柜台上,再拿开手,银行出纳员能看到那张支票,不过即使是这样,看到的也仅仅是一张支票而已,出纳员是不会把钱取给看不见的人的。银行支付的方式不可行。当然,他也可以在兑现支票的人身边等着,然后再把钱抓走。但是银行可是不将这种想法付诸实践的好地方,因为被抢钱的人会引来大范围骚动,乔·佩蒂格鲁清楚,一旦有事发生,银行一定会首先将大门关闭,然后再引发报警器。或许等那人带着钱离开银行后再动手会更好些,但这种方法也有漏洞,如果这人正好是位男性,他会将钱放到一个缺乏经验的小偷很难偷到的地方,就算乔·佩蒂格鲁的偷盗技术比最富经验的小偷还高超,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看来还是得向女性下手,但是女性通常兑现的金额不会太大,乔·佩蒂格鲁对于抢走女性的包包也是有所顾虑的。就算她能放弃被抢的钱,没了包包的女性也会显得十分无助、可怜。“我不适合干这事,这种抢钱的事,我真干不了。”乔·佩蒂格鲁依然站在门道里说道,话音有些大。这确实是事实,也是问题所在。除了让波特格林吃了一颗子弹外,乔·佩蒂格鲁本质上是一位正直、行为得体的人。刚开始获得隐身的技能时,他还高兴得飘飘然,但现在他也清楚隐身也有缺点,不过他也许不再需要鼻烟了,事情总会有解决的办法。但如果他还有需要的话,他希望能够很快地得到它。当务之急,是打电话给宾格教授,进行预约。他离开门廊,沿着人行道外缘往前走,一直遇到下一个交叉路口。一家光线昏暗的酒吧出现在马路对面,那儿也许有一间僻静的电话亭。当然,即使是一间僻静的电话亭,也有可能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想想看,当有人进入这间看起来空无一人的电话亭,哎,还是别想了。

他走进了酒吧,确实很是僻静,只有两名男子坐在吧台前的凳子上,还有一对情侣坐在卡座里。这时几乎没什么喝酒的人,出现的人不是懒汉就是酒鬼,当然有时还有一对偷偷摸摸的情侣,坐在卡座里的情侣就是如此,他们依偎在一起,眼里再无他人。那名女子戴着一顶极丑的帽子,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白色羊羔毛外套,看起来臃肿不堪,很是丑陋。那名男子看起来倒有些像波特格林,他的头发和波特格林一样乱糟糟地竖起来。乔·佩蒂格鲁在卡座旁停了下来,厌恶地打量着这对情侣。那名男子前放着一杯威士忌,旁边还有一杯酒后喝的饮料,而那名女子则点了杯颜色层次不清的饮品。乔·佩蒂格鲁低头看着那杯威士忌。

这也许不太好,不过他就是喜欢这样。他迅速将那个小小的玻璃杯拿起来,将酒一饮而尽。这酒味道实在差劲,引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坐在卡座里的男子直起身子,朝四周望了望,直定定地看着乔·佩蒂格鲁。“搞什么鬼……”他尖声叫喊道。

乔·佩蒂格鲁呆住了,他站在那儿,手里拿着玻璃杯,而那名男子则直直地看向他,目光一直往下移,直看到此时乔·佩蒂格鲁手里拿着的杯子里。那男子将手移到桌子边缘,开始向一侧挪动,什么话都没说出口,不过乔·佩蒂格鲁此时也不需他说。转身朝酒吧后跑去。酒保和吧台上坐着的两名男子也回头朝这边望过来,而卡座上的男子现在已经站了起来。乔·佩蒂格鲁及时找到了藏身之地,门上写着男洗手间。他匆匆忙忙闯了进去,在里面转了一圈,发现洗手间门上并没有锁。他火急火燎地抓住放在口袋里的盒子,刚把它拿了出来,门就打开了。他退到门后,掰开盒子盖,抓了一大把鼻烟,将鼻烟送到鼻子里。这些动作刚一做完,那名卡座里的男子就冲到了卫生间。

乔·佩蒂格鲁的手抖得非常厉害,近一半的鼻烟都被他抖到了地板上,盒子盖也掉了下来,不偏不倚正擦过那名男子的右脚鞋尖。这名男子站在门里,朝四周看了看,直直看向了乔·佩蒂格鲁。不过这次他脸上的表情则不同于刚才。他的目光转向了别处,向两个隔间走去,打开了第一间的门,然后第二间,不过两间都是空无一人,他只好站在那儿,看着隔间里边,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他不知何时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支放到嘴里,随后又拿出一只银色的火机,给嘴里的烟点上火。然后吐出一口长长的烟。他像身处梦游之中,慢慢地转过身,朝门口挪动,走出了洗手间。接着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猛地闯了进来,用力地甩开面前的门,就在这一瞬间,乔·佩蒂格鲁跳出了门后。那名男子又朝洗手间里仔仔细细地看了看。他恐怕心里满是疑惑,乔·佩蒂格鲁心想。真是个难缠的家伙,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怒火。最后,这名男子又走了出去。

乔·佩蒂格鲁再次动了动。洗手间里有一扇雾蒙蒙的窗嵌在墙上,窗虽然小,但已足够。他拉开窗销,试着将它推开,但是窗卡住了。他又继续发力,由于用力过猛,背部一阵酸疼。不过最终窗子还是被打开了,打开的时候还颤颤巍巍地晃动着。他用手擦了擦裤子,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那个之前可不是开着的。”

“您说什么东西不是开着的,先生?”

“窗户,笨蛋。”乔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然后侧了侧身子,往墙边靠。

酒吧老板和那名卡座上的男子都看着窗户。“一定一直都是这样。”酒吧老板言简意赅地说道,“别想那个傻瓜啦。”

“这之前可不是这样的!”那个卡座男子气冲冲地说道,语气不善。

“你是说我在撒谎吗?”酒店老板问道。

“你怎么知道窗子之前有没有开着?”卡座男此时语气开始咄咄逼人。

“如果你很肯定的话,你为什么又要回到这里?”

“因为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卡座男几乎喊叫起来。

酒吧老板笑了笑:“你还指望我相信你的眼睛?”

“天啊,去死吧你。”卡座男说道,转身一把甩上门,正好踩在宾格教授的鼻烟盒上,烟盒在他的鞋子下被蹍压得平平整整的,但是没有人看到,除了乔·佩蒂格鲁。酒吧老板走过去将窗户关上,又拴上窗销。“这样就能如了那个浑蛋的意了吧。”他说着就走出了洗手间。乔·佩蒂格鲁谨慎地走到被压扁的盒子盖旁,将它拾起来。他尽量将其掰直,又套回还装有一半鼻烟的烟盒上,但是已经盖不紧,还可能会漏出来。他用一张纸巾将盒子包裹住,这样安全点。

这时又有一名男子走进洗手间,不过他是来上厕所的。正当门快关上的时候,乔·佩蒂格鲁一把扶住门,溜了出去。酒吧老板又回到了吧台后边,卡座上的那对男女正打算走出去。“下次再来呀。”酒吧老板说道,当然语气里透着截然相反的意思。卡座男几乎停下了脚步,但是那名女子对着他说了些话,两人就双双离开了。

“你们俩之间发生什么事了?”吧台上的男子问道,就是他之前去了趟洗手间。“我凌晨1点到百老汇北街都能挑到比那破布好看得多的裙子。”酒吧老板轻蔑地说道,“那个男人不但没礼貌、没脑子,连品位也没有。”

“但你知道他有什么。”他简略地说道,就在这时,乔·佩蒂格鲁悄悄地走出了大门。

这是卡汉加大道上的一座公交车站。人们来来往往穿梭不停,他们专注于自己的事,从不在意谁推挤了自己,也没有时间去想,即使他们有时间,也懒得去想这种事。这里嘈杂声不绝于耳,在空荡荡的电话亭打电话应该不会引起什么注意。他抬起手,将电灯泡松了松,这样关门后,里边的灯才不会亮起来。他现在有些担心。鼻烟的隐身效果恐怕坚持不了一个小时。他往回算了算时间,从离开那间年轻警察进入的客厅时开始算起,到那个卡座男看到他的时间为止,差不多有一个小时。这得好好想想,仔细地想想。

他看向那串电话号码,格莱斯顿7-4963,他往里投了硬币,开始拨号。第一次没有声响,接着他听到一阵尖锐的抱怨,声音忽隐忽现,然后又听到嘀嗒一声,是投入的硬币掉进退币槽的声音。随后一位接线员的声音传了过来:“请问你要拨打的号码是多少?”

乔·佩蒂格鲁将电话号码告诉她,她回答道:“请您稍等。”接着是一阵顿默。乔·佩蒂格鲁一直透过玻璃向外张望,他不知离有人拉开电话亭门的时间还剩多少,也不知还有多久就会有人注意到话筒以一个奇怪姿势摆放着,话筒隔空停在大概人耳高的位置,但是却根本看不到人。他想人们看到的应该就是这样一幅场景。这个鬼电话亭是不太可能整个都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中的,因为他只用到电话亭中的电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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