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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是一种什么感觉,我以前还真没体验过,因为总有人陪在身边。但现在,我发现我也开始和寂寞两个字沾边了。因为尼玛成了“哑巴”,以前话很多的尼玛今天是惜字如金。我在后面问一句,他就点一次头,不问,他就彻底成了“哑巴”。

单调的灰色山体加上单调的尼玛,就促使我脑袋去想些什么。我想到了五个月前,那个时候我的眼睛哪里都能看到绿色,就连高楼林立的广州也不例外,但现在我的眼睛里除了灰色还是灰色。我又想到了喧闹的酒吧,那些妖娆的身姿,调酒师手上迷离的酒瓶;想到了大马河的水上世界,珠江上的璀璨灯火……尽管我不贪恋,但和眼下苦行僧的旅途相比,我发现红色的世界还是对我有着诱惑的。我不知道彭杰的世界是不是会好一点,也许这个时候他正在某个角落里骂我呢。

想终究是虚的,我不得不面对眼前的事实。随着路程的增加,我的腿越来越重;再加上海拔的增高,我的心跳变快了;浑身就像一团棉花,在太阳的照射下,越来越软。干燥的空气更是让我喘不过气来。

“尼玛大哥,休息一下吧。”

前面的尼玛看了我一眼。他的回答让我无可奈何。

“我们两小时才走三公里多,这个速度已经很慢了。我们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到卡沙村,要不然晚上就只能露宿山里了。你要知道,这里可是狼群出没的地方,晚上还是很危险的。”

“狼!”

以前只在小说里或者电影中出现的字眼,现在了出现在我身边。我虽然有些不大相信,但尼玛的表情告诉我,他不是在开玩笑。

可能是觉得自己的话吓到了我,尼玛又加了一句: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虽然以前的狼确实很凶残,偶尔还攻击村落,但这几年狼已经很少了,很不容易碰到。”

“哦,那快走吧。”

我暂时还不想和狼打照面,就只有放弃了休息的想法,龇了龇牙,继续向前面走去。

翻过第一座山,紧接着又是第二座山。到第三座山的山脚下时,我是彻底走不动了,背包一甩,就瘫坐在了地上,也管不上狼会不会来光顾我了。

“尼玛大哥,我是走不动了。咱们歇歇吧。”

看到我四仰八叉地躺在黄沙土上,尼玛有些无奈,只得坐在了我旁边。

“我们就休息这一次,把午饭吃了就前进。”

午饭,很常见的字眼,炒饭、拉面、盖浇饭、蒸饺可以是午饭,汤锅、火锅、满汉全席同样也可以作为午饭,尼玛的午饭是糌粑,我的午饭则是我好不容易在梁成那里淘到的方便面。由于没有开水,我就只有干吃方便面。我记得还是读小学的时候比较盛行,但到了初中后,就知道了方便面要泡着吃。其实我也不想干吃,因为那样只能是填饱肚子,而对于补充营养没有半分益处。但没办法,我喜欢方便面多于糌粑。

一口方便面,一口白水,对于这样的方式我已经进行了好几天。由开始的特别不习惯到现在的无奈,这都是条件逼出来的,这是没办法的事,既然选择了就得承受。

“小羽,你这种从大城市来的人,我还真搞不懂,干吗和我们一起来遭这份罪?”

尼玛可能是看到了我脸上的苦色,主动说起了话。他的问题其实和卓玛是一样的,我为什么来西藏?

“不知道。”

“也许是宿命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加上了后面一句。这句话并不是我想说的,好像是脑袋里蹦出来的,难道我的现实就是假装的?实际上我也是一个宿命论者,被社会所摆弄的人。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觉得你们很不错,能放下内地优越的生活,来到我们落后、艰苦的西藏,这本身就需要很大的勇气。说实话,虽然去年那位大学生离开了我们卡当,但我一点也不怪他。他本来就不适合待在我们这地方,他注定就是一个生活在城市里的人,而不是整天和我们待在一起的人。”

尼玛的目光落在了天空的白云上,他的宿命观一样的强烈。

“那你觉得我适合这里吗?”

尼玛转过了头,看了看我,笑着说道:

“以后会知道的。”

尼玛说得不错,很多事情是要靠实际行动去证明的,而不是靠两张嘴。我现在都不敢确定我是不是能适应卡当的生活,何况外人,这只能靠时间去证明。

“走了,我们得加紧赶路。”

尼玛简单收拾了一下,站起了身,向前面走去。虽然我的腿疲倦得很,但我还是站了起来,跟上了尼玛。

我终究还是让尼玛失望了。天黑之前我们没有到达我们的目的地——卡沙村,这当然归功于我,归功于我的脚,它到底没有挑战成功。看着脚府的血泡,我还能说什么呢,它从落地就没受过这样的苦。从小到大,我没有走过山路,都是在平原上,车接车送,这就是长在温室里的八零后。我不能不承认我就是“垮掉的一代”。

尼玛虽然对我的拖沓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但他还是没有料到我竟是如此的不堪。看到我变回了四脚的爬行动物,他除了叹气,只能苦笑。我不是不尽力,实在是身体不济,再加上缺氧,所以尼玛并没有责怪我。

“我们找个山洞休息吧。”

小山洞其实不能说成是山洞,只是突出的巨石下面一个能避雨的地方。可能尼玛是考虑到安全,这样起码不会腹背受敌,但我还是担心。

“不会真有狼吧?”

“应该不会,不过也说不定。”

尼玛的话等于没说,他也拿不准。

黑夜终于笼罩了大地,天上的星河一跃入目。山谷里只有河水的咚咚声点缀着沉沉的黑夜,像一曲催眠曲,引人入梦。尼玛吃了糌粑,躺在地上很快就入睡了。而我则睡不着,虽然很疲倦,但那种就像裸体在大街上躺着的感觉影响了我。我总觉得别扭,没有任何遮蔽物的睡眠,对于我就像是时刻准备给人强奸似的,虽然我不是女人,但亦有同感。再加上尼玛说的狼,我就更睡不着了,生怕一觉醒来身边环视着一群狼,张着大口就往我身上招呼。我虽然不惜命,但还不想成为动物的美食。

“你怎么还没睡?”

不知什么时候,尼玛在我身边坐了起来。

“睡不着?”

“唉,也真难为你了,来陪我们吃苦。”

我看不清尼玛的表情,但我知道他是在同情我。

“没啥,既然选择了,就得承受。”

“说是这样说,但我也知道,你也不适应现在的生活。其实你也可以像去年那个大学生一样,可以调走,调到环境好一点的地方。”

“尼玛大哥,你在说什么!我是不会走的。”

我的语气有点生硬,尼玛听后笑了笑。

“嗯,好样的,是条汉子。”

“可能要起风了,来,睡在我旁边吧,暖和一些。明天还得赶路,没有精神可不行。”

尼玛把他那张宽大的藏袍递给了我,我听了尼玛的话,躺在了他的身边,两人共同搭一张藏袍。可能是身上有了遮蔽物的原因,我感觉好了很多。再加上尼玛身上传过来的热量,暖暖的,对于狼群的担忧也就不胫而走渐渐淌散。人就是这样,有了关心和支持,胆量就会大很多,电视上的俗套未必不是没有道理。

如尼玛所料,很快就起风了。风从西边的风口凄厉地刮了下来。山体表面的沙子被卷了起来,像恶狼一样地扑在我和尼玛身上。我和尼玛不得不背靠着背钻进了藏袍里,把大腿留在了外面,任由肆虐的风进行不间断的洗礼。尽管如此,我的鼻孔还是进了不少沙土。我不得不变换各种角度来减少风沙的侵袭。

可能是太疲倦的缘故,和风沙捉了半小时的迷藏后,我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风已经停了,狼到底也没有出现。我掀开藏袍,站了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发现昨天的疲惫已经无影无踪。这就是年轻的优势,疲惫来得快,去得也快。

“昨天睡得怎么样?”尼玛从小溪边走了过来。他手里的水壶显然已经灌满了水。

“还行吧。”

“那就好。吃点东西,我们就赶路。”

可能是经过第一天的磨炼,我的脚开始习惯了山路。后面的路对于我就好走多了,虽然还是慢,但相比以往,已经有了很大的提高。中午的时候,我们终于达到了目的地,卡沙村。

没有“青青河边草”,没有“好大的一棵树”,没有“山外青山楼外楼”,没有“稻花香两岸”,更别说电灯电话了。卡沙村,这个位于大山腹地的藏族村落,它的存在,让我真真切切地知道一个事实。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下,人类居然可以如此的顽强,不惧风沙,不惧冰霜,不惧酷寒,他们骨子里透出来的是那份超脱的淡然。

在山里转了七天,我走遍了卡沙村的每一户藏家,他们身上具有的淳朴和善良是我印象最深的。他们不吃驴肉、狗肉,因为驴和狗是他们最忠实的朋友,对于朋友他们只有尊重和敬畏。他们每天起来的第一件事是双手合十,对着大山朝拜。以前我觉得是愚昧,但同他们接触后,我才觉得那是一种信仰,一种与天地融合产生的信仰。尽管我不会去效仿,但对于一个个虔诚的人,我不得不从心里产生了尊重。同时我又同情他们的清苦。和内地一样,山区往往更落后于平原。说实话,我以前不知道什么是苦,也没有尝过苦的滋味,但这次,却让我实实在在地体验了一回。

先说吃,俗话说“民以食为天”。从古到今,人们都在吃上下足了功夫。吃的文化可以说是博大精深,被一代代的大师演绎得缤纷华彩。就说中国声名远播的八大菜系,每一个菜系都可以做成一门学问。但在藏家,我发现吃原来不需要讲究,它只具有一个功能——把肚子填饱,这也是最原始的功能。泱泱几千年,对于他们,这个理论没有改变过。就拿牛肉来说,内地有不下于五十种做法,但在他们眼里,就只有生吃和熟吃的区别,味道他们压根都不会去奢求,连想都没想过。我虽然也不讲究吃,但起码我还知道方便面的味道要好于糌粑,二者择其一,我定选方便面。他们却相反,因为他们中的绝大部分连方便面都没见过,何谈吃!

再说住,这也是当下我国最流行的话题。在藏家,我对这个是深有体会。因为我整整一周都在尴尬中度过,七个晚上有四个晚上都是和村民住在一个帐篷里,有五口人的,也有七口人的。我好歹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和少女少妇住在一个房子里,成何体统,但我只有漠然,不是我想占便宜,实在是没办法。我不可能一个人去外面和大地亲密接触,那凛冽的寒风不是人能受得了的,再说,那也是对村民最大的不尊重。这就是现实,当我们很多人在追求“别墅”“电梯房”“花园洋房”时,他们还在群居,最古老的群居,只是头上多了顶遮风挡雨的帐篷。

最后说行,李白有“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诗句。但如果他能来卡沙,他一定会感慨:“藏地之难于蜀道,实乃天授也。”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缺氧。那曲的平均海拔就在4500米,而卡沙的平均海拔在5400米,含氧量只有内地的40%左右。内地呼吸两次,这里要呼吸五次,才能获得相同的氧气,这就导致心脏所承受的压力增大,供血会不足,人体的各种机能就会下降。在这里行走,就算是空手,也相当于在内地负重三十公斤。如果爬山,就更糟糕了,负重会超出三十公斤很多。这放在谁身上都难受,我是深有体会。

如此恶劣的生活环境,应该会出现颓废的生活面貌,但我在卡沙村的村民脸上没有看到。

通红的皮肤,黯黑色的斑点零落其中,大眼睛,高鼻梁,一张天生就张开的双唇,透露出的是满满的乐观,这是一张众生相。他们在山间穿行,在雪山底下驻足,仰望雪山成为了一种习惯。

“冈底斯山神啊!我们的守护者,你永远是那么的巍峨,我们以是你的子民感到无比欣慰!”

他们的悲喜与物质无关,乐观好像是天生的,能歌善舞的男女老少,时常出现被风霜所定格的笑容,让我印象深刻。我不明白,他们的淡然,他们的超脱,他们的乐观、善良从何而来,这像是一个结,将我的心牢牢栓住,直到我遇见了桑吉活佛。

桑吉活佛个子不高,圆脸大耳。他见到我时虽然没有笑容,但我却能感觉到他的那份慈祥,让人有一种入定的感觉。我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无法理解,更不能解释。

“打卡哇撒(你好)!”

桑吉活佛双手合十,我也入乡随俗,合着双手说道:

“阿弥陀佛!”

“年轻人,与佛有缘啊!”

“与佛有缘?”

我没听错吧。就我这个造型,恶字挂嘴边的人,还与佛有缘?我不知道桑吉活佛是不是随便说说。我母亲信佛,小时候我顶多会去陪她去烧香,难道这也算与佛有缘?

“请进!”

没等我细想,桑吉活佛就把我们领进了禅房内。

桑吉活佛的禅房和内地方丈的禅房大体差不多。只是背后供奉的释迦牟尼像有些不一样,偏女性化,上面有很多我看不懂的本地符号。

“活佛,这一向身体还好吗?”

尼玛显然和活佛很熟,说话也随便很多。

“托莲花生大师的福,还好。你阿爸身体还好吧?”

“还好!”

……

活佛和尼玛一直用藏语说话。简单的,我还听得懂,但随着话题的深入,我就蒙了。我的藏语水平毕竟不高,虽说我是语言天才,但那也得要时间,何况藏语也是一个独立的语系,里面的词规词条还是很费脑筋的。

既然听不懂,我就索性观察起释迦牟尼像来。唐卡上的释迦牟尼虽然没有表情,但他的眼神却传递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神气。和耶稣不同,他要祥和得多。

“年轻人,你心中有疑惑?”

活佛不知什么时候把目光瞄向了我。他用的是普通话,字正腔圆,普通话说得比我还标准,这让我吃惊不小。

“不瞒大师,我心中确实存在一个疑惑。就是人为什么而活?人到底该有什么样的追求?”

这个问题在拉萨的医院时我曾经想过,但没有想通,我的智商和阅历决定了我不可能搞懂这么深奥的问题。这次有机会一吐心中疑惑,我肯定不会放过。

活佛听了我的话,站了起来。他走出了禅房,我也跟了出去。活佛看了看对面的雪山,对着我说道:“你看对面有什么?”

“雪山啊。”

我毫不怀疑,甘亚寺坐落在半山腰。它的对面是高耸入云的冈底斯山主峰。可能是受全球变暖影响,它的雪线在上升。

“你说错了?”

“错了!”

我瞪大了眼睛,又仔细看了看对面,还是雪山啊!

“雪山总会消融,世间万物永没有不变之理。你此时看到的只是一个表象,在下一时又是另一个表象。人就是被太多的表象所迷惑,所以不能自拔。”

“活佛,你的意思是不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活佛转过头,看了我半晌,说道:

“万般皆空,你能意识到这点,慧根不浅啊!”

万般皆空,我想我不是意识到的,而是压根就没去想过这个问题。泱泱大世就没有我想去追求的东西,我还是相信“混”字哲学。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和佛学有联系。

“活佛,既然万般皆空,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正如那些千里朝拜的人,苦行还有什么作用?”

活佛沉思了一会儿,拍了拍我的肩膀,淡淡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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