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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岸讲到此处,忽地坐起来,掉身上的狐裘披风披在寒池身上,下半夜,夜风更凉了,他考虑着是否该让寒池回去休息了,抬眼看到寒池听得认真,便不在意的笑了笑。
其实他年轻时觉得这些记忆很沉重,因着他六岁便知道自己家人死得何其惨,而他记忆又实在是好,他将跟着婆婆在一起那年吃的那些苦记得太透彻,身上的伤不管伤得再深,只要不死去便总有好的一天,可是心上的伤却是无论如何也好不了的。他慢慢大了,知道要隐藏自己的身份,知道为人要低调才能活得安全,可是要报仇,却又必须得高调。在低调与高调之间,他纠结了很久,终于得出一个主意,那便是他要去从军,这样他既能低调也能高调。
他将这个主意告诉义父关云,做好了要吃一顿鞭子的准备,结果是果真吃了一顿鞭子,那时他跟着关云十年有余,他已经是个青年才俊,出落的人才标致,当然,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关云一手调教他长大,他于关云早已不是个外人,而是实实在在的儿子,关云不愿他身犯险境,可灭族之仇又不可不报,关云亦是纠结,终究躲不过那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决意以己代之。
慕容岸后来想过,他其实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让义父待自己去复仇,他真的认真想过,其实他这些年过得不差,比起那些一直当乞丐最后没能混成丐帮帮主反而被饿死的儿时同伴来说,他住在未名山,习得一身武艺,吃得好穿得好,因了义父大名,有时还当得起一句慕容公子,他算得上锦衣玉帛。而那些仇恨,自然,想起来会很恨,可是小小年纪,恨这个词很模糊,因为没有亲自去体会过生死别离,觉得这仇能报了当然是好,不报的话也没有关系。
这些话他自然不会与他人道来,可是他的心里的确是这样想的,所以,当义父将他五花大绑关在柴房时,他还调皮的想,义父真是幼稚,竟然妄图用这个东西锁住他,他要去从军,说什么也是要去的,可是去之前得稳住义父才行。他自认为聪明,常常瞒着义父到邻居清修真人家的酒喝,喝了好多年,从来没有被发现过,那么这一次轻易的逃出去也不会被发现的。
可是当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没有挣,直至绑了四天四夜饿得前胸贴着后背时,柴房的门终于打开了,来的却不是解了气的义父,而是好久不见的婆婆。婆婆似乎更老了,走路不似从前稳当,一步几蹒跚,她提着个包袱走进来,在他面前摊开来,那里面包着的是他义父的人头。
老婆婆摆好了那颗唇角带笑的人头,然后又是一步几蹒跚的走过来,扬起枯如树皮的手照着他俊俏的脸就打下去,每一下都使出了毕生的力气,饶是他一身武艺也被打得歪来倒去,婆婆没打算轻易饶过他,徒手打得不解气,绕到一旁捡起一根木棍又是一顿毒打。
可是他都不觉得疼,当然不疼,以前义父打他的时候每一下都是钻心的痛,每一次他都几日下不了,义父一身内功方能如此,可是婆婆不过是个年过七旬的老人,她能有多大的劲。婆婆的泪在沟壑密布的脸上肆意的流淌,一边打一边撕心裂肺的骂他,她说:,我早知道你会把关云害死,当年就该让你死在城隍庙,我为什么要救你,我是不是欠了你了?关云是不是欠了你了?你报不报仇是你戎家的事,怎么能这样害人,怎么能这样害人。
婆婆从来少言寡语,大多时候用行动表达一切,当初将他带到未名山来,对关云也不过说了句,戎临的孩子,你叫他功夫报仇。此刻她却能说出这样多的话来,若不是真的气急了,他怕是这一辈子也听不见了。
他第一次真真实实的伤心,真真切切的感受生死离别,真真正正的恨,不是知道自己是个孤儿,不是知道自己全家被南家的人杀了,却是义父为他报仇被生生切下人头来。他捧着义父的人头时,想,这个人几天前还生龙活虎的拿鞭子抽他呢,他还能将他气得吹胡子瞪眼呢,怎地现在却连个完整的尸体也没有了呢。
他任婆婆打,像是整个人抽空了似的,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他觉得从那时起他的眼泪变得很值钱,又好像很不值钱,他特别恨的时候总是无法流泪,可是只要觉得一个人难以熬下去的时候眼泪又止都止不住。
他与婆婆将关云葬在未名山,他在关云的牌位前发誓,一定要用南家人的人头来祭他,这个誓是婆婆逼他下的,可是即便婆婆不逼他他也会做的。几日后,他同婆婆下山,婆婆亲自将她送到军营,婆婆看他换上军装,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从那时起,他再没见过婆婆笑过。
他想,婆婆一定很恨他,他害死了关云,他是一个灾星。
慕容岸说完一句话,天空已经泛出鱼肚白,天际渐渐有亮光,与仍然挣扎着不愿意离去的黑夜相辉映,那么不和谐,可是又好像,黑夜与白昼原本就是这样,该当是连在一起的。
这样子,春天应该快来了。他偏过头,见寒池瑟缩着,鼻头冻得红红的,见他看着,大约想说点什么,便及时的来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幸而他敏捷的偏过头去,那喷嚏才没有落在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