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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硬着头皮拨了宋明哲的电话。
手机里传来了“嘟——嘟——”的忙音。等待接电话的时间蔓延成了一根看不见的电话线, 悄无声息地勒上了沈青的脖颈,她甚至有种喘不过气的错觉。
雷母眼巴巴地伸长了脖子,跟满怀期待江阿姨喂食的大花小花一样, 期待着电话被接起。只是她的心情要比等食的大花小花复杂得多, 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成了开没本生意的王婆, 专门给潘金莲跟西门庆保媒拉纤,亲手将儿媳妇往别的男人身边推。
雷父轻轻踢了脚妻子, 瞪眼让她千万收敛。现在他们两眼一抹黑, 什么都搞不清楚。人家宋医生肯帮忙, 就是大恩德了, 哪里还能废话那么多。
沈青等了足足有十来秒的功夫,她都以为宋明哲不会接电话的时候, 对面传来了一声闷闷的“喂——”
宋明哲的心情同样复杂。他接到沈青的电话之后,先是诧异,随后又有说不出的酸涩。
这样一个冷淡矜持的女人, 脖子比谁都硬,却为着另一个男人什么身段都放下了。宋明哲以为自己会拒绝, 毕竟没有他一直硬贴上去的道理。可是下意识的,他就一口应下了。
似乎不用见到人, 只听到她小心翼翼的声音,他的眼前就能浮现出那张清洌洌又倔强无助的脸。明明冷冰冰的不近人情,偏生又楚楚可怜, 让人忍不住就心生怜惜, 心甘情愿地主动为她做任何事。
宋明哲收回了摇曳的思绪, 清了清嗓子:“别客气,我过去接你。”
车子在公路上行驶,沈青的思绪也在飞驰。等见到了雷震东,她究竟该说哪些话?他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掏钱就能解决?那会不会又是一个新的陷阱?
朱队长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丁雯都快撑不住了。
沈青离开仁安医院之前,去肿瘤科看过丁雯。那个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女人,用肿瘤科主任的话来说,就是全凭一口气吊着。
原本肿瘤科是要帮丁雯联系社区临终关怀病房,后来丁雯婆婆权衡了再三,还是选择继续在仁安住院。她现在的情况,基本上也无所谓治疗了。只是仁安到底是大医院,危重的时候抢救设施各方面都跟得上。
丁雯还在硬撑着,她不想轻轻松松地离开,她痛苦地活着。她想等到孩子更大一些,她想等丈夫回来,他们能够正式话别。
这世间,活着往往比死亡需要承受的东西更多。
后排座椅上,雷母的情绪激动起来,红了眼眶抹眼泪。雷父不时地安慰妻子,面纸盒子索性已经被他捧在了手中。
宋明哲提醒了老人一句:“进去之后,你们最好不要情绪激动,又哭又吵的。对雷震东不好,影响也不好。”
雷震东现在的情况十分微妙。他的刑讯侦察过程还没结束。按照相关规定,事实上,他是不允许有家属探望的。
然而各个看守所之间的规定,又不完全相同。宋明哲找人打了擦边球,想办法安排了这次会面。
雷母出门的时候还想着要给儿子带些好吃的。
她是国家干部身份,上班时,纪委每年都组织中层干部去监狱去看守所参观,算是一种威慑。给他们参观的时候,这些地方当然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可雷母依然觉得里头情况不好。
东东在看守所中,肯定吃不好睡不好。她得给东东多烧点儿好吃的。
沈青阻止了婆婆。她当然不会天真地相信看守所里头其乐融融,警民一家亲。如果都那么好了,坐牢的惩戒意义又何在?看守所还有威慑犯罪分子的作用吗?
“带钱吧,多给震东交点儿钱。”
看守所是不允许将家里人送的其他东西递进去的。这听上去似乎有点儿不人道,然而事实上却非常有安全意义。
沈青以前就听说过,有家属在送进去的菜里头,夹带了毒.品。结果羁押的嫌疑犯在里头吸.毒过量死了。再严密的监控摄像头也有漏洞死角,人是复杂到任何规范都无法彻底限制的生物。
很多时候,人性化关怀的成本太高了。一刀切的措施简单粗暴,却往往十分有效。
车子开过繁华的城北大道,进入了一条比主干道狭窄一些的林荫道。两旁的梧桐树枝繁叶茂,远远的,还能看到不知道什么单位院子里头种了火红的三角梅。她听到了街角小店里头放着不知名的粤语老歌,流淌着淡淡的悲伤与惆怅。
方向盘打了个转儿,车子停在了一栋灰红相间的楼房前面。沈青抬起头的时候,才勉强辨认出江州公安监管的字样。太阳太烈了,周围没遮没挡的,明晃晃的阳光跟针尖一样,似乎能戳瞎人的眼睛。
宋明哲下了车,跟一位穿着制服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握了手,然后给对方递烟,笑着介绍沈青:“我们单位的,跟我一年进医院的,还请多多帮忙。”
警察笑了,客客气气地跟沈青点头,然后说了几句寒暄的话,领着他们去做登记。
雷母在对方的指导下填写表格时,宋明哲压低了声音告诉沈青:“这是我高中同学,就是负责雷震东那个房的。一会儿,你给人家放两条烟。”
东西都是一早就备下的。雷震东做生意少不得人情往来,家里常年都备着好烟好酒。沈青直接拿了不少带上了车。
看守所的会客室跟沈青在公安局见过的完全不一样。上次她还能跟雷震东面对面坐着,中间只隔了张大桌子。她能毫无阻碍地看到人,还能伸手上去摸一摸雷震东的脸。
此刻,玻璃墙是透明的,却向他们隔在了两端。
会面就是单纯的会面,隔着玻璃看到人,然后通过电话机说话。
沈青一看到雷震东被警察带出来,她的眼眶就红了。
其实雷震东的情况已经比其他人好很多。宋明哲特定帮她找人打了招呼。里头的管教干部卖他面子,雷震东出来的时候手上都没挂手铐,防止刺激到了两位老人。
儿子被关押是一回事,戴着手铐脚铐又是另外一回事。那真是犯罪的人才上手铐啊。
沈青捂着嘴巴,只睁着两只眼拼命贪婪地看着雷震东。
他的头发被剃短了,不知道是里头的人水平太次,还是有要求得剃成这样。青色的发茬几乎贴着头皮,远看草色近却无。她说不清楚雷震东究竟是瘦了还是胖了。
有人说里头活动有限,就是干活也常常拘束在原位不让动弹,所以进去的人都会胖。
有人说里头饭菜清汤寡水猪食不如,睡觉不许熄灯,大灯对着人眼睛照,吃不好也睡不好,精神压力又大,个个都要剐掉一层油才能出来。
她却分辨不清。因为太过想念,所以连记忆都发生了偏差。唯一能够笃定的是,他这么些天没见着太阳,可算是捂白了一点儿,愈发接近小白脸的标准。
她想起雷震东在自己面前卖乖的话,说要给她当小白脸,忍不住笑了,然后又红了眼眶,别过脑袋去抹眼泪。
雷母已经迫不及待的抢过了话筒,对儿子嘘寒问暖。她的确是一个将自己全部的热情都放在儿子身上的母亲。
沈青以前一直觉得雷母的生活缺乏自我,完全没有彻底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但现在她似乎有点儿懂雷母了。雷震东在某种意义上来讲,意味着雷母的未来,意味着她的希望。现在看到未来与希望被困在这小小的一方囚室。雷母的心大约也在油锅中翻滚吧。
灰扑扑的一栋小楼,隔绝了自由与安宁。
雷父在边上安慰着妻子,不时的跟儿子搭两句话。
无论什么问题,雷震东都回答很好。里头一切都好,管教干部很好,一个房里头的人都好,没人欺负他。饭菜够吃,伙食还不错,睡的挺香的,没人强迫他们干活。
沈青一条条的听着,却一条都不敢相信。这是看守所啊,惩戒人的地方。要是一切都好,那么人们还为什么还要谈牢色变呢。她自己被卫计委的工作组关了三天光写交代材料,到点儿就能吃饭睡觉,照样都快把她给逼疯了。
终于,在雷震东再三再四的催促下,雷母恋恋不舍地将话筒交到了儿媳妇手上。当妈的人趴在丈夫怀里掉眼泪。她就知道儿子是给别人养的,她操了一辈子的心,儿子心里头挂念的还是自己的老婆。
沈青刚拿起话筒,喊了一声“震东”,眼泪又忍不住了,簌簌往下掉。
雷震东就这么看着她,眼睛里头似乎有吸力,将她直接拽进了自己眼眶,然后暖在心底。
他脸上的肌肉动了起来,眼角下垂,没哭,反而在笑:“哎呦,沈主任噢,你这样子,怕不是会生出个林妹妹来吧。”
沈青还是憋不住,一边哭一边喊他的名字。
雷震东笑了,手伸到玻璃上,眉眼弯弯地看着她。
沈青赶紧将自己的脸贴上去。隔着玻璃,雷震东一寸寸地摸着她的脸,眉眼含笑,还夸了她一句:“不错,总算养出点儿肉了。到底是仁安的大夫厉害,知道怎么照顾人。”
沈沐骄帮她把话递到了,他知道自己从公安局硬是折腾着去仁安住院的事情了。沈青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我养胎呢,大家对孕妇都特别照顾。”她伸出一只手,跟雷震东隔着玻璃贴手心,“我什么都好,家里头也好,你不用担心。”
雷震东脸上的笑就没停下来过:“我也挺好的。我告诉你啊,我们那间房有两位老医生呢,都是专家。我跟着他们养生学医呢。沈主任,我觉着吧,我努力努力,说不定将来还能考你的研究生。”
省人医的宁院长跟仁安的卢院长这是跟雷震东搭上话了?也就是说关于他生意范围的事情,他已经洗干净手脚了。
沈青点头:“那你好好养着,特别要注意身体。在里头不让抽烟,你就趁机戒了烟吧。你好记得我管过的那个胃癌病人吗?年纪轻轻的,现在人都不行了。也不知道她爱人还能不能赶回来看她最后一眼。”
雷震东还是笑,点头安慰妻子:“当然,肯定能赶到。他们不是还有孩子嘛,孩子就是希望。她爱人怎么放得下。”
周队长的情况尚可,而且他跟雷震东之间仍然通过某种方式保持着联系。
沈青嗔了雷震东一眼:“我不也怀了你的孩子,怎么没见你放不下啊。你问你,你是怎么安排人的。说是在外头照应我生活的人,自己先打架被公安局抓走了。我就知道你不靠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