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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阴暗的水路持续了小半日,天亮起来的时候,众人看到了滩头——这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天亮是因为暴雨下来,天空渐渐返明,暗红的天空映照着江水,如同天火煮着铁流。
露生道:“林先生,咱们到了青滩了。”
“你的脑子真不错,只看航线图就能猜到哪里是哪里。”
“我不是猜。”露生笑道,“三峡上盘滩的大镇子拢共就是青滩和崆岭,崆岭咱们已经过来了,这么大一个地方,看着又不很险,那就只有青滩了。”
他所说的青滩乃是三峡水道上最著名的险滩之一,乱石如阵、急流如激,和下游的崆岭一样,都要把货物卸空、纤夫将船拉过险滩再走,这一卸一过称为“盘滩”,纤夫们局级在滩上,长年就靠这个谋生,因此往往形成集市。好在青滩和崆岭一样,涨水的时候乱石皆在江底,船只可以平稳渡过。
众人在雨声中听到集市的嘈杂声音,不约而同地松一口气。
原本要是没出事情,露生是打算急行这段水路的。奈何船老板害怕,将将维持不被水冲退的速度磨蹭了半天,此刻雨势甚大,只好吩咐船家小心锚下。等了丁广雄一道,和林教授下船避雨。
还没走进茶棚,便听见里头拍桌子的声音,一群人争吵辩驳,露生门口听见,不觉秀目微垂——林教授一向地爱嘲讽:“怎么又是他?!”
还能是谁,当然又是我们的标准废物王少爷啦!
黛玉兽揉揉眉头,简直不想理睬。
大家站在茶棚檐子底下听了一听:原来王宝驹骂归骂,倒还肯听白老板的劝告,一路上咬紧牙关赶路,又许了老板一箱洋酒,务必要比露生先几天过三滩。可惜坏在“过犹不及”四个字上,走得太莽,昨天晚上在青滩这里与后面的快船争道,两船居然在难得平稳的涨水青滩前头,咔嚓追尾了!
林教授:“蠢成这样还做生意呀?”
露生:“……”
其实倒也未必完全就怪王宝驹,露生心道,他恐怕也是在争这趟盘滩的速度,别人哪有自己这样好说话,一分钱不要地就让你先过?
可是您也不能在三峡上玩速度与激情啊。
这就是长江,或者说,这就是川江。1936年的川江,被大客船安稳护送的外地客人已经很难真实感受这段水路的凶险了,它又窄又急,最温和的时候也容不得你轻易向它挑衅。露生亦有“此时方知”的感觉,因为去年的洪水,他在这条路上也没有更多的认知。但觉快到重庆的时候船长船员比较忙碌,仅此而已。
商人们是道路的伙伴,无论水路旱路,他们最知道“行路难”三个字要怎么写。
茶棚里唯一的一张长桌被吵架的商人们占据,王宝驹拍着桌子怒道:“我们这头打了几次灯了,鸣笛叫你快走,要么就让让,你非要慢悠悠地”
被他撞的老板姓唐,和船老板一起火大道:“你还好意思说?现在还说这事!少爷!这是青滩!一路上下雨,谁敢快走?你别说你赶时间,这个时候走船的谁不赶时间?船撞坏那么大一块,没出人命都是好的了!”
船老板亦道:“要么东西我们扣下,要么你的船拿来给我们用,一天一夜了!再拖下去大家谁的都不得好处!”
又是一阵直着脖子的吵闹,这群人从头天晚上吵到现在,眼睛也红了。露生侧耳又听一听,不觉好笑,这两个船撞着倒不打紧,连累后面一个木船也遭殃,老板脸黑,但活该,人家船出事他不说搭救,他站在船头净看热闹,谁知王家的船争执之中打舵偏离,给他碰个正着——他那木船轻巧,倒没出什么大事,就是老板受惊,一屁股坐在锚上了。
受伤的部分就不说了吧,比较的有碍观瞻。
这位菊部忧郁的严老板,捂着屁股,也在旁边叫嚷赔了医药费才能走,还要王少爷修补他的船——这一看就是不着急的,纯属讹钱。
他旁边还有讹钱的伙伴,姓马,这位居然是刚到青滩,只听他埋怨道:“你那木箱子,卷在江流里,后头还不知道要碰多少事情!害得我两个人没了!你要不赔,咱们打人命官司!”
王宝驹红着眼叫道:“我东西还没捞上来,你们就抢!抢得人掉进水里,这也有脸说!”
马老板亦扬声道:“我是在捞你的东西吗?你把唐老板的货撞散了!都是一样的木箱子,谁能分得清!”
露生听到此处,忍不住出声问道:“刚才那两个羊皮筏子,上面是你的人?”
马老板惊讶地回头:“是啊。”
他的惊讶倒不是因为别人看热闹,而是说话的人声音真他娘的好听!唱歌儿一样,一片讴哑嘲哳的方言里,这一口清亮的官话显得格外娇贵。回头一看,这人身边两个随从,一个黑脸壮汉,另一个西装革履,独说话的人裹了个龙袍似的雨衣,观音兜里露出如冰似雪的一张脸,不知是什么贵人!因此说话也客气了:“您也是过路的?”
露生看了看周遭一干等,“你既给了筏子,为什么不搭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