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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航琛做了一早上的祷告。
大部分的祷词他记不住的,以前还会念法语,后来逐渐从简地变成汉语,末后连汉语也从简了,只念那七句求告的话,俗称“七求经”,旁人听起来就是“愿你……愿你……”愿七遍就完事。但祷告间安静,又密闭,适合一个人琢磨事情,因此他整个早上都在“愿你愿你”,愿了不知多少个七遍,觉得心气平顺了一些,扭开祷告间的小门。他老婆在楼下听见响动,走到挑空下面仰头道:“航琛?你念完了经了?我叫人给早饭热上,等你这半天。”
刘航琛“嗯”了一声,一面往下走,一面扬声问:“三清面前烧香没有?”并不听回答,自己下到一楼,去菩萨面前上一炷香。他老婆走来道:“都烧过了。你快吃早饭,刚才客人打电话来,说他们到你办公室了,坐着等你咧。”
刘航琛垂着眼皮,从睫毛下头翻她白眼,心里又不痛快了。
两天前他听说了成都那边的情况,那帮南京来的龟孙不知弄了什么妖法,说得刘湘也给他们撑腰!电话打到重庆来,白天一个、晚上一个——白天打到他办公室,刘湘亲自,交代他“要与外来的客商和睦相处,予妥善安置”,晚上打到家,还是刘湘,换了个推心置腹的语气,嘱咐他“招揽人才莫计大小,处好了于你亦是膀臂”——但总没解释他刘主席为什么朝三暮四,问了他刘厅长的意见又不采纳。
有这个电话,好歹没有太掉他刘厅长的面子,截止到昨天下午为止,刘湘都觉得不必为这事动气,自信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但昨天下午又来一个电话,刘湘的副官打来的,说:“刘厅长明天准备一下,迎接白老板和曾委长,还有林教授一行到达。”
这“迎接”二字就把刘贵妃整破防了,什么叫“迎接”?迎接曾养甫就算了,他个唱戏的名字凭什么放在宾语从句最前面?
刘航琛按捺脾气道:“怎样迎接?去朝天门?”
“哦那倒不必。”申副官公事公办的语气,“白老板说了,用不到那么大排场,等他明天到了,去你办公室坐坐。”刘航琛刚要说话,申副官又道:“主席说,要是你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你就告诉我。”
刘航琛:“……哈哈。”
放下电话,肺都气炸。刘湘是看上这个小戏子啦?至于吗叫副官专门打电话来勒令亲迎,听听!他说的是人话吗?“用不到那么大排场”,意思是要不是白老板善解人意,你刘厅长就得去朝天门接新贵人的驾了——还“去我办公室坐坐”!刘财神沉着脸想,他也配!
刘财神毕竟是刘财神,消化了一晚上,把这事消化掉了。一个小纺织厂翻不起天大的浪来,横竖是给刘湘面子罢了。早上他调整心态,在祷告间趴了一个多小时,虽然嘴上只会“愿你愿你”,但心里虔诚地默念恶毒的诅咒。
老婆那声“客人”又让他短暂地破防了一下,简直想问她“他算啷个客人”,又觉无必要与婆娘置气。等车子开到财政厅楼下,他已经完全回归了笑面金童的状态,满面含笑地下了车,跟卫兵挥一挥手。
卫兵脸色有些尴尬。
刘航琛隐隐觉得不妙,马上他就明白了——妈卖批的院子放了四把太师椅,白露生坐正当中,曾委长几个人陪座两边,一院子警卫瓜皮一样傻看。一个油头粉面的半大小子,单手托着茶盘,站白老板后面,白老板当着众人摆个贵妃醉卧的姿势,翘个二郎腿,娇媚地嗑瓜子儿。
瞧见刘航琛下车,他笑吟吟地站起来:“刘厅长,咱们又见面了。”
一地的瓜子壳儿!
刘航琛含笑凝滞几秒,快步上前温柔道:“又见面了——怎么在这里坐着!大热天把你晒坏了,快快上楼吹冷气。”伸手就拽露生,露生站着不动,清脆的声音埋怨:“卫兵说您不在,叫我们等等。我只怕到外面等呢,等一天您还在忙,又不好擅自就去里头坐着,只好如此。”拿脚踢踢瓜子皮,“对不住弄脏了地。”
“说哪里话!”刘航琛在空中挥舞食指,“——太见外了!不要站着了,快跟我进去。”
谁知露生瘦瘦弱弱的,居然纹丝不动,歪头抿嘴儿笑道:“我要刘厅长请我进去。”
四面都听见了。
“……”刘航琛笑道,“——请你进去!要不要我背你?”
“您怎么不请曾委长呢?”
“请!请!”刘航琛满面堆笑,捶自己的胸口,“我迟到了!我的不周到!今天中午晚上,我自罚三杯!请!请!快快请!”
刘航琛懒得生气了,反而觉得好笑。这套姨太太式的撒泼对他来说毫无杀伤力,白露生还是见识太短,不晓得四川这里什么奇葩都有,譬如他拿来当挡箭牌的王陵基,自认是刘湘的老师,当初归顺刘湘,摆了好大的架子!至今川中军政也仍管王陵基叫一声“老师”,那还不是面子?
可面子也看怎么个讨法。
这院子一道门二道门,两门外头,谁知道你坐在里面嗑瓜子?警卫们又有哪个敢说闲话?脑瓜子不要了!刘航琛好笑地想,他既要讨回这个面子,那就给他就是,左不过是今天办公室里哄哄算了。这戏子把梨园里那套争风吃醋的玩意儿弄到官场上来,得了刘湘的庇护也不知夹起尾巴做人,不趁热打铁把生意安置下来,反而弄性使气,可见心性浅薄,击之不如纵之。
留他在重庆闹腾半年,谅刘湘今后不敢再擅作主张。
警卫长一路小跑地跟上来道:“我们实在不敢架开,曾委长在那,申副官上午也打了电话过来。”
“打到你们警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