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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生回家去,想没必要把这事儿瞒着求岳,睡前和他说了:“本来我犹豫要不要去,瞧着杨公子和他表妹是真有情意,算了,去给他们家唱一唱,也无妨的。”
求岳一向半睡半醒的,听他说话,倒醒了一点儿,问:“道理我都懂,不过这跟他和表妹有感情之间有什么关系?”
露生瞅他一眼,笑道:“杨二少爷是姨太太养的,表小姐只怕和家里争了几回,此时快过门了,她反而住在舅舅家里,这不是就是摆明了态度,说什么都要嫁吗?难得小儿女有真心,我看苏老爷点名叫我去唱,也是蓄意刁难大舅哥,知道我不好请。”
拉倒吧,本来就是你自己想唱,黛玉兽这理由找得就快把自己都说服了。本来是不想让求岳担心,因此拿人家小情侣的事儿来遮掩,这会儿还真的拾柴点火了——露生只是觉得,那苏小姐举止娇怯,行事却很有决心,虽然半句话没说,却与自己性情甚合,就冲这个也该敬人家的抬举。至于那点子无头无绪的疑虑,反而不放在心上了。
果然求岳听了哼道:“那你要是不去,人家是不是不结婚了?”
露生打他一下,嗔道:“又关我什么事?我不过是锦上添花,能够成人之美的事情——跟你说就是怕你一个人在家,觉得孤单,要不咱们俩一起去上海吧。”
求岳就不吭气了。
露生和他说这事的用意就是想勾着他出去走走,见他翻个身朝里,心知勉强也无益,伏在他肩上笑道:“不去就不去,弄这个样子给谁看呢?”
求岳哼唧道:“你去,我不去。”
“那你一个人在家不想我?”
他们俩怎么好像倒过来了,如今露生来做宝玉,求岳倒像黛玉,露生自己也品出来了,不由得好笑,人若相处久了,自然有些软肋是给亲密的人知道的,没有谁非要俯就谁的道理。想起去了上海,自己是有事可做的,求岳却是闲人,坐在那不免仍想起冯六爷和梅先生,兼之荣家穆家也都在上海,彼时热闹情切,此时却是连面都不好相见,教人怎不伤心。趴在求岳耳朵上说:“那回头我去凯司令,给你带点心回来——还背着?你这么背着,叫我怎么睡呢?”
难得黛玉兽主动撒娇,金总又忍不住了,回头看他一眼,虽然无精打采,还是乖乖翻过来,把手揽着他:“睡吧。”
露生还要逗他,闻着他头发道:“你又没洗澡,臭烘烘的。”
求岳到底笑了:“那我厕所里睡去?”
露生“嗤”地一声笑道:“明天我叫你起来,你别躲懒又赖床,非看着你洗干净了不可——省得我想起你来,想见的是你这没洗过的头。”
“秃头都经过了,油头还嫌弃?”
这话也不知究竟哪里好笑,酸心里夹着的乐子,他俩在枕头上一阵闷笑,渐渐睡去。此后大家拾掇行头、演练鼓乐,转眼去上海的日子就到了。
三月十二的这天晚上,他们已经到上海两天了。大家都坐在露生的房间里聊天,预备汽车来接——出发前他们就和赖太太照了几回电话,苏家的安排是白天去教堂,西洋婚礼,做一天酒会party。晚上则在苏家花园里设亲友的筵席,盛遗楼便是去趁这个场子。自然也就不能成本大套地唱完,点一二折最出色的来做。
承月的西施因此省略,越女剑最出彩的当然是越女出场那一段剑舞,再加两段好的唱——承月提议唱牡丹亭,大家都说可以,然后另取两折热闹吉祥的戏来,酒宴上尽够用了。
这里的人都不是生手,只是好久没经历这么道地的堂会了——他们在盛遗楼呆得惯了,两年来都养得有了安定的心性,因此乍一出来,颇有些忆旧游的乐趣,仿佛小孩子捡起旧玩具的心情。大家闲话旧年出堂会的经历,哪一家识得好戏、请得好台子,哪一家不大通的,又说到露生那时得月台开的戏,都笑道:“没有见过那么急性子的会,从行头到行当,全崭新的办来,却是叫我们给人作配。”徐凌云亦笑道:“我那时叫沈老一起来,他还不肯,回想起来若是当年有那个笛子,好处更添一倍。”
沈月泉笑道:“所以说花难满开月难全,自古风流事情,都有一点缺陷,如此才有以后的意头。”
露生听他们谈笑风生,忍不住回头看了又看——正所谓由奢入俭难,这么急急地叫他们来上海做堂会,又不是什么名望人家,恐怕他们心里过不去,先生们能够开心,这就够了。大家也好久没有正经地唱一场,说话间鼓作一二声响动,笛子也信口横吹三四,把露生唇边的笑意吹出来了。
他对着镜子,小心摹画,额头上的疤倒没有什么,如今已经褪了好些,除了比周遭的皮肤白了一点,不仔细看却也不很显。一层层的油彩涂上,就更没有什么了。他望着镜子里的越女,觉得熟悉且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