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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晓雨,晨光初露。
灰衣僧者再来这萧寂山中,一人,一碑。
他执伞立在碑前,借着才破晓并不明晰的光线看向石碑上刻着的字——秋寒之墓。
他伸手轻抚去碑上残落的雨痕,皮肤沾染到此时还显得料峭的春寒,嘴角又是每每到来时浅淡无争的笑意。
他如旧坐在碑前,不顾地面潮湿,默默地想着什么。
秋寒,被掏空的记忆里只剩下这个名字,他觉得那应该是个女子,一个名字深刻却样子模糊的女子。
他不知道她从小就极有主张,跟在兄长身边,出入商场,少年早慧。
他不知道,她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和兄长走遍了大江南北,笑意朗然地看惯商海沉浮,也有些心比天高。
她是众人称羡的易家小姐,也曾手下众众,一方扬名。然而却是那年,那刻,那地,灯火绚烂时,她在人群中望见他,僧衣净雅,面色温和,眼底神情温柔,看着那时在他身旁的素衣女子。
她知他有情,一眼便知,并且情根深种。
他看不见她的视线里,她微笑,一贯的自信,目送他离开,心底已然记下他的模样。
她将他的眉目画下,素笺白纸,墨色氤氲,自然而然就有了他的身影。她将他小心地折起,压在枕下,每晚睡前总不自觉地轻拍软枕细罗,却从不取出画像,而后阖眼入眠。
堂堂易家千金,倾慕者众多,她却偏偏中意那寺中僧侣,默然想着,不提不说,静待再遇,成就姻缘。
她知青蘼意图,也知兄嫂另有身份,否则不用多年寻人,最后将目光落在那素衣女子身上,要她潜伏在顾庭书身边。
她亦震惊于原来那看来柔和温煦的灰衣僧者就是顾家长子的事实,然而不论他是谁,是何种身份,渐离也好,顾庭书也罢,那就是她认定了的人,不可更改。
顾庭书拉拢于易君傅,她对兄长提议说,结亲可好?
那时易君傅反对,她却道:“就算大哥不说,顾庭书也会说的。”
事实如此,顾成风以缔结姻亲作为交换,她欣然接受。眉梢带喜之时,她看见易君傅疼惜神色,万般不舍。
她长跪于兄长身前,指天起誓道:“我易秋寒若为顾庭书有损大计,必不得善终。”
易君傅将她扶起,问她何苦。
她笑意朗然,道:“第一,我是易君傅的妹妹,大哥大计,我难道不要出力协助?第二,我才是顾庭书的妻子,非君不嫁。”
彼时她神容坚定,自信满满,亲与情,孰重孰轻,衡量在心。
顾、易结亲,声势浩大。
那日她凤冠霞帔入坐花轿,听熏天锣鼓,喜炮连响。红妆长街,却无人见她独坐寂然,垂首看着那张画纸,画上依旧是那深居简出的灰衣僧人,眉间红尘不去,却不是为她。
新婚红烛,烧的也不是良辰美景,如她来时一人,空窗独坐,甚至连喜帕都是她自己揭下的。
新府东苑,女主新来,她却知道偏苑里,早她多时就住着一个人,素衣长裙,清萧淡漠。她不过问,只做着该做之事,慢慢地赢得顾庭书的信任。
那时粮草被劫,看来有人作梗,却是易君傅故意安排,又迅速给予补给,只为表忠心,而事实上,粮草不少,易家没有损失,反而赢了一份诚意,亦是她为他继续“协助”顾庭书做了铺垫,以及挑拨顾、寒两军。
一侧青芜为顾庭书深情所动,另一侧她易秋寒握顾少统辖治理之权,她们并无交集,彼此相安。
众人只说这易家女主宽容忍让,侍夫从一。却有谁知她也是女子小心,固然有利在前,但那毕竟是她心中所向的唯一之人。除了公事,夫妻之间再无过多言语,却是他常去偏苑,她如何不怨。
然而为了兄长大计,她只能隐忍。
易君傅曾问她,是否后悔。
她看着物资运入顾军军营,笑意中带着疲惫,黯然道:“我不后悔这样做,却一定会后悔骗了他。”
兄长拍她肩头,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顿时也就将险些涌出的眼泪咽了回去,道:“我只求将来大业得成,可以放他一条生路。”
易君傅说,那不是他们可以决定的。
顾庭书一离开雨崇,顾庭玉就蠢蠢欲动。
望定城不断有寒军滋事,那都是在计划之内的事。萧简以肖去繁之名带领队伍在外生事,而易君傅则在内对顾庭玉煽风点火,力图挑起两军争端,率先打开望定城门,攻下一处战略要地。
这一次,她却忽然将顾庭书从顺章找回,试图阻止一切发生。而事实也是顾庭书及时赶回雨崇,扣下出兵军令,缓和了局势。
青蘼为此质问于她,她只沉默。是时间教她难以割舍下顾庭书,不忍见他仓皇辛苦,走入他们设下的局。
她不能对青蘼说“于心不忍”这四个字。
而她也不知,那时将顾庭书找回雨崇,恰巧错过了青芜生产。雨崇城内一场波折终结的同时,顺章别院里,却有人为了顾庭书险些丧命。
时光流转里,顾庭书待她也不似过去疏远,她也仍是那个尽心竭力协助夫婿的果敢顾家女主。
她知道顾庭书心底最在乎的是谁,即使后来有了丛葭,女童精灵活泼,同顾庭书投缘亲昵,他却还是最挂念偏苑里悄然沉默的青芜,没有名分地陪在他身边,不知道的,当真以为这就是心甘情愿。
其实莫说青芜,就是她易秋寒自己,也快分不清哪些是自愿,哪些是迫不得已。